乔越这一磕头,久久才抬起。
因为他心有不安,害怕自己抬头之时眼前一位医官都没有留下。
至少能留下三五人,能帮一帮这些可怜的百姓,也是好的。
然当他抬起头时,方才对他只有愤怒与怨恨的众医官竟不约而同朝他跪下身,双手交叠于眼前,躬身将额头磕在手背上,皆是毅然道:“下官愿意留下!”
没有一人离开。
他们的眼里甚至含着泪。
医者仁心,他们怎能忘了自己为何而习医!
他们都是为了让姜国越来越好!
齐整的声音,毅然的语气,令乔越震惊。
因为他从不敢想他们全都留下,毕竟有昌国火烧疫病之城一事在前,道是他们心里没有恐惧是自欺欺人,道是人心没有自私也更是假的。
但此刻,他们谁人都没有离开。
此时此刻,便是乔越自己眼里,都含着热泪。
薛清婉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从方才这些医官们指责乔越开始到此刻,她的眼睛都钉在乔越身上,从一副饶有兴致看热闹的嘲讽模样到一瞬不瞬的移不开眼。
她似乎又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他的另一面。
*
温含玉这厢已经跟着方才那个妇人到了她家里来。
温含玉的“跟”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在她的脚步跟上妇人的时候她没有丝毫放慢,反是走到了妇人身侧和她并排而走。
妇人见着她时不免诧异,而后在认出她是方才站在乔越身旁的姑娘,热情地将她请到他们家里坐一坐。
温含玉没有拒绝。
妇人所谓的家,其实就是一间屋子,没有院子,没有耳房,也没有旁屋,就只一间屋而已,在长宁县城内最边沿的地方,那儿家家户户都是类似这样的一间屋。
虽然只是一间屋,但并不算窄,而且屋子里外是新刷不久的泥,门窗上的漆也颇新,显然也是才刷了未多久,除了那些件桌凳箱柜家什及锅碗瓢盆是老旧的之外,整间屋子都是挺新的。
见温含玉打量自己的家,妇人不由笑着道:“屋子是我丈夫给我们娘仨新盖的,小是小了些,但好歹也是我们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去赁别人的屋来住了。”
日子虽穷,但这是一家开心的人家。
曾经过得开心的人家。
温含玉看一眼妇人,看她面上那牵强的笑,淡淡道:“笑不出就别笑了,我不强迫你笑。”
妇人怔了怔,此时倒是真的浅浅笑了一笑,道:“姑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儿。”
“阿娘,我饿……”大宝儿见自己阿娘只顾着和这个大姐姐说话,不由扯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提醒她给自己下面条吃的事。
“好好,阿娘这就和面给你擀面条。”妇人温柔地揉揉大宝儿的脑袋,而后找来衣服要将怀里的小宝儿背到背上,以免待会儿他哭闹时她顾不上。
只在她将小宝儿放到在床上铺平的衣服里时,温含玉走到她身旁,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把他背到背上,以免他待会儿哭闹。”妇人解释道。
“你把他放床上吧。”温含玉又道,“我帮你看着他。”
妇人震惊地看着温含玉,本就哭肿了的眼睛此刻又红了起来,只听她微微哽咽问道:“姑娘……不害怕他吗?”
“怕什么?”温含玉倏地拧眉,她还能怕了一个看起来六个月都没有的小娃娃?
“当然是怕他身上的病传染给姑娘……”
“我要是怕,我还会跟你来你家?”温含玉不是乔越,她说话从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委婉。
说着,她忽然觉得自己饿了,不由又对眼眶红红又要掉泪的妇人道:“我饿了,你要是擀面条的话,给我也来一碗。”
妇人用力点点头,“成,只要姑娘不嫌弃。”
当妇人转身时,只听温含玉又道:“不用给我放什么肉粒,我不吃。”
这个家看起来穷得很,有肉的话还是给这个小不点儿吃好了,她温含玉不缺肉吃。
妇人眼眶里的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温含玉不是不吃肉,是特意不吃的而已,只为留给大宝儿。
娃他爹走后,就再没有人这么为他们娘仨想过了。
妇人和面时,温含玉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睡在床上像棵小豆芽似的小宝儿。
温含玉从前虽一直有拿不计其数的活人或死人来做实验,但她实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成人,最小的也不过是十二岁而已,她还从来没有拿像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来做过实验。
准确来说,这还是她第二次见到这种小不点娃儿,第一次是帮德妃接生那一次。
不过她见到的德妃的孩子是刚从娘胎出来,血淋淋还皱巴巴的,她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更莫论会觉得好玩儿。
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就不一样,微黄的头发毛茸茸的,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滑嫩嫩的小脸才比她的拳头大那么一丁点儿,尤其他这双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让他看起来可爱极了。
小宝儿这会就睁着眼看着她,方才乔越将他还给妇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睁着眼的,当时温含玉就盯着他瞅,然后才跟上妇人的。
温含玉看着小宝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他红彤彤脸上的热烫温度传到她的指尖,令她当即沉下了脸,紧着并起手臂贴到他颈侧脉搏上,同时用另一只手将他裹在襁褓里的小手拿出来,轻捏上他的手腕。
脉象极其紊乱且微弱,呼吸更是急促。
小宝儿睁开眼不过一小会人儿又闭起了眼,因痛苦而又开始嘤嘤地哭。
温含玉紧拧眉心。
这孩子要是还不救治,再活不过半个时辰!
第069章 我想要个小娃儿
“嘤嘤嘤……”小宝儿小小的拳头在脸颊旁紧握着,难受地张嘴嘤嘤哭,只是他的声音已然细得不能再细,若非看到他哭泣的模样,几近听不到他在哭,他就连想要踢踢腿,也只是能微微动了动身子而已。
妇人本是在揉面,却如何也放不下心,好几次扭过头来看后终是忍不住又走了过来,瞧见小宝儿愈来愈痛苦的模样,满手的面粉都顾不及擦便伸出手去,心疼地将小宝儿抱到怀里来,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柔声道:“好孩子,乖小宝儿,要是困了就睡吧,阿娘在这儿,阿娘……”
慈爱地看着怀里痛苦的孩子,妇人喉间一哽,只见她悲伤地低下头将脸埋到小宝儿身上,哽咽得愈发厉害,“阿娘……对不起你……”
妇人哽咽的声音里,是浓浓的悲伤以及无能为力。
她显然很清楚她的孩子不过再有短短几个时辰可活而已。
温含玉坐在旁看着紧紧搂着孩子因极力克制着自己心中悲伤而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的妇人,眸中尽是认真。
她感觉得到这个女人身上悲伤的味道,如飓风般狂烈,如海潮般汹涌,她想嘶声哭喊,可又只能无助地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泣不成声。
妇人似乎很清楚,这世上的事情不是哭了喊了求救了就能有人来帮忙、就会解决得了。
她浓稠悲伤是因为她怀里的孩子,她的孩子将要死亡。
温含玉却仍是寻日里那副看起来任何事情都不关己的淡漠模样,只听她忽然问伤心欲绝的妇人道:“要是用你的命换你怀里孩子的命,你会不会愿意?”
“我愿意!”妇人猛然从小宝儿身上抬起头,想也不想便大声应道,只见她通红浮肿的眼睛里是如磐石般的坚定与毫不犹豫,没有因自己将会丧命而恐惧,唯有孩子能有一线生机而激动狂喜。
“姑娘可是有办法救我的孩子!?”仿佛就要溺死于水中的人胡乱抓到了一般救命稻草,妇人蓦地就在温含玉面前跪了下来,频频朝她磕头,乞求道,“求求姑娘救救我的孩子!只要姑娘能救活我的孩子,我的命任杀任剐!”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妇人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磕在冷硬的地面上,磕得用力,竟是生生将额磕出了血来。
温含玉震惊地看着她,好像她身上有什么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似的。
然这一贫如洗的妇人身上又有什么东西是她没有见过的?
是她从没见过的人心中的爱,无关富贵与权力,是为了孩子能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深深刻在骨血里的母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