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不想活,却又必须活着。
阿开大哥本已逃掉,阿开大哥本已不必死,可他却为了救他,和所有弟兄们一样,死在了他眼前。
阿开大哥也和他们所有人一样,盼他活下去,求他活下去。
心中纵有悲伤万千绝望万千,可他却不能落一滴泪。
纵是双腿残废,他也必须挺直腰杆,带着他们托付在他身上的希望,活下去。
痛苦地活下去。
可薛清陇对他的折磨却不仅于此,再每日例行完朝他身上开口子撒盐后,他都将他拖到他的三军将士被杀死之地,让他对着他们的尸山,直到他求一声饶。
他不仅眼睁睁看着他们头颅落地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还要看着积成河的血水慢慢干涸,看着他们堆积成山的尸体被野狼撕咬,被夜鸦啄食,最后看着他们被扔进坑中,被沙土填埋。
他想与他们一起归于沙土之下,可他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他虽能如他们所愿活了下来,却唯有他自己知,他活得究竟有多痛苦。
他不仅成了一个身中薛家剧毒的残废之人,还背负了通敌叛国害得十五万将士命丧黄泉的罪名。
他不知他该怎样活下去。
他想了断自己。
可他却只能痛苦地活着。
他无数次地梦到那成河的血水以及如山的尸体。
那些不能在人前流的泪,只有在梦中,他才敢放肆。
不知多少个梦里,他泣不成声。
不知多少个梦里,他嚎啕大哭。
这是他心底一道永远也愈合不了伤。
这也是不想去回忆也不想与任何人提及的往事,哪怕一个字,他都不愿意提。
仅仅是想起,乔越都能觉心疼得仿佛有人拿着刀子将他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剖开,并且往上边撒上厚厚的盐一般的感觉。
更何况还是提及?
若问他的人不是温含玉,他想,他至死都不会与任何人说及此事。
可他答应过她,与她说说他的事,她既想知道,那他就告诉她。
疼而已,他不是没有忍过。
温含玉则是静静听着,一声都未打断过他。
她看他放在腿上的双手死死捏成了拳,哪怕是修剪地平齐的指甲,却都生生将掌心扎破了血来。
她看他不住颤抖的肩,看他发白的唇,看他一丝血色都没有的脸,看他通红着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来的眼眶。
以及,他写满悲伤的眼。
他似是想哭,却要强忍着没有哭。
他绝不会在人前落泪。
温含玉从他身上从他面上从他眸中感觉到了悲伤的味道。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清楚地感觉到什么叫做悲伤。
难过的想哭的感觉,就是悲伤。
看着乔越悲伤的模样,温含玉觉得自己心口有些难受,好像被什么重物压着而致的沉闷的感觉。
可明明她就好端端地坐着,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压着她的心口。
那她的心口为什么会觉得难受?
是因为阿越吗?
温含玉此刻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贴上乔越的脸颊,用拇指指腹来来回回轻轻摩挲他通红的眼眶,极为认真道:“阿越要是觉得难过,就不说了,我不问了就是。”
“我想看你笑起来的模样,不想看你想哭的模样。”
第119章 一朵黑色的梅花(1更)
乔越笑得艰涩。
他本就笑不出来。
只是,她想看他笑,他便笑了。
只要是她想的,他都会答应。
只要是她想的,他就算痛苦万分,又如何?
“阿越,你身上那些伤和体内的毒,是那个叫薛清陇的人弄的?”温含玉仍摩挲着乔越通红的眼眶,目光阴沉。
看着乔越那一点开心味道都没有的艰涩苦笑,温含玉非但不觉高兴,反是沉了脸。
羌国的薛清陇,她记住了。
总有一天,她要让他也尝尝阿越受过的折磨滋味。
眼下,她有一事需先解决。
*
夜上穹宇。
温含玉抱着一坛子酒来到了梅良面前。
他坐在小院中的那张石磨旁,盘腿而坐,低着头睡着了,他那把在剑鞘中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剑斜斜插在他身后。
自从温含玉将乔越挪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宅来后,每个夜里梅良都是这么坐在小院中,不回屋,不躺下,即便是乔越醒来之后的这几个夜里。
要找他,并不难。
温含玉将手上的酒坛放到地上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然本是低头已然睡着了的梅良却在这一瞬间睁开了眼。
明明她的脚步声比这酒坛触地的声音要清晰得多,梅良却毫无反应。
梅良的命仿佛是酒做的,不管酒在哪儿,他都能知道。
他看着那坛酒的时候,温含玉在他面前把腿一盘,坐了下来。
梅良毫不客气地抱过酒坛,拔开上边的封盖,什么也未问未说,昂起头当即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大半坛子酒下肚,才见他把酒坛放下,看向温含玉,面无表情了无生气道:“好酒,你不喝一口?”
“我不喝酒。”苦得很。
“那我自己喝。”梅良抱起酒坛继续喝。
温含玉和梅良说来并不相识,他们除了知道对方的名字以及是哪里人之外,对对方再无了解,如今他们也不过是多知晓了一件事而已。
他知道她会医术,她知道他爱喝酒。
可他们眼下席地而坐在这小院中的模样却像是认识了十多年的模样似的。
不知为何,似也无需理由。
不管是她看他,还是他看她,都觉挺顺眼。
而不管是温含玉心里还是梅良心里,觉得看一个人,和一个人相处,顺眼的最重要不过的事情。
因为顺眼,才会选择相信。
温含玉相信梅良能够护得住乔越,在她为乔越解毒期间不受任何干扰,他做到了。
梅良亦相信温含玉能够救活乔越,所以才会把乔越的命交给她来救,她也做到了。
明明在那之前,她不知他剑法高强,他也不知她医术无双。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就是这般奇妙。
“阿黎说那夜来取乔越性命的人身上都有同一个标记。”温含玉像说家常似的,不疾不徐,不急不躁,不是问句,就这么平平常常道着。
“嗯。”梅良很快便喝完了一大坛的酒,酒水淌湿了他下颔脖子以及身前衣裳,他毫不在意,只抬手就着手背以及脏兮兮的衣袖抹了一把嘴,看着温含玉,理所当然道,“下回多拿几坛来。”
一坛子辛辣的酒下肚,若是他人,已是面红耳赤酩酊大醉,他却面不改色,好像他方才喝下的不是辛辣的烈酒而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似的。
“可以。”温含玉并未拒绝,反是点了点头。
似乎她也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什么样的标记?”温含玉问。
“一朵黑色的梅花。”梅良边说边晃着手里的酒坛,而后又高抬起酒坛昂起头,晃动着手试图再晃出些酒来。
坛底果然还余着一丁点儿的酒,顺着圆鼓鼓的坛身慢慢流下,来到坛口时已成了滴状,欲挂不挂,梅良赶紧伸出舌头去接。
酒水滴到他舌头上,直到再晃不出酒来,他才把酒坛放下。
当真是一滴都没有浪费。
温含玉看着他,面色平静淡漠,显然不觉他这就算是一滴酒也要喝个干净的模样有何不妥,然这若是换成了阿黎,定该嫌他。
直到他“忙”完,温含玉才又问道:“什么组织的人?你知不知道?”
能在身上纹刻相同标记的人,必然出自一个组织,听命于谁人的或大或小的组织。
她曾经效命的“暗夜”组织,自不例外。
但“暗夜”在他们身上留下组织标记的方式却没有这么温和。
“暗夜”的标志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每一个进入“暗夜”的人,都会由烧得通红的烙铁在他们心口上留下“暗夜”的烙印。
她也一样。
那被烧得腥红的烙铁盖到肌肤上的一刻,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她至今仍记得,烙铁几乎要入骨,烙印深深,若想抹掉那个烙印,唯有剜肉,把烙有锋利匕首的那块烙印从自己心口上整块剜出。
没有谁人能成功将那块带着匕首标志的烙印从自己心口整块剜出过,但凡付诸了这个行动的人,无一不因为伤及自己的心脉而亡,至于那些动了这个念头的人,无一不死在了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