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面墙上挂满了九州地图,这是他征战多年绘制下的作战图纸。
对面陈剑台上长兵短器, 并未蒙尘, 只是许久未曾出鞘。
陆蘅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西南角上, 那里正是屡屡挑衅的夷洲国, 他们倚仗天险屏障, 为所欲为,大有进犯徽州地界的势头。
此一日不平,江山便永无稳固。
陆蘅负手, 只是当今肃帝李玄不愿南顾, 只一味贪图所谓的昌平盛世,却不知狼子之心从未停止。
当初他废旧帝,扶植还是镇西王的李玄登基, 正是看中了他的果决远见。
却不料一旦坐上龙椅,李玄便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镇西王了。
他给了无上的爵位,却暗自忌惮自己的兵力,朝堂翻覆,更是重用谢相以牵制。
如今虽有大将军之名,却无发兵征战的名头。
即便上次有夷洲国刺客之事,但肃帝显然没有平乱之意。
他目前最在乎的乃是子嗣,还有对这无上的江山权势的掌控。
眉眼冷峻,陆蘅的手指停在夷洲国国土的位置上,心下有闪念而过,肃帝似乎太过盲目自信,此时想要削弱自己的兵权,不是上策。
事实上,放眼朝中,几乎无人能揣度出,兰沧王陆蘅究竟有多少兵马。
朝臣对他讳莫如深,敬而远之,唯有谢相野心昭昭,欲一较高下。
扣门声打断了室内的静默,片刻,门外那声音轻柔道,“奴婢来给将军换药。”
陆蘅将目光收回,折身回到外室。
青衣款款入内,熟悉的药香随人而来,门又轻轻掩上。
林霜麻利地调制药膏,一抬头,见陆蘅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地微微一顿,但却并未回避,而是迎上去淡淡一笑,“外面热闹的很,谢贵妃如愿诞下皇子,整个行宫都在庆贺,将军难道不去给陛下道贺?”
陆蘅淡淡一瞥,饮了口茶,“本王是外人臣子,不便过多亲近,贺礼明日自会准备。”
林霜笑了笑,“听闻此次薛大人亲自接生,凭借高超的医理将谢贵妃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就连陛下也不吝盛赞。”
带着药香的手,还有细看之下略微相似的容颜,但陆蘅很快便将目光撤回去,薛妙妙的所有皆是无可复制,再像也是赝品。
“你倒是消息灵通。”
“宫里都传开了的,都说薛大人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呢。”林霜伸手过去,语气里有些夸张。
却被陆蘅挡了下,接过药膏,一如往常,“本王自己换,你退下吧。”
薛妙妙的医术,他最为清楚,也正是因为如此,陆蘅从一开始就反对她入宫。
因为他早已料到,薛妙妙终将有一天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盛时受万人敬仰,可若一旦摔下,便会粉身碎骨。
而且,她的软肋太多,心思却单纯,不适合身居庙堂。
林霜见他若有所思,迟疑片刻,忽然跪了下来。
陆蘅端坐不动,“何故如此?”
“听宫人们说,御驾不久便会启程回京,若将军觉得奴婢医术尚可,求您带奴婢回宫!奴婢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将军的。”
放下茶盅,陆蘅反问,
“你是陛下钦点的医女,自然会一起回宫的。”
林霜感激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奴婢家中无人,只要能跟在将军身边,别无所求。”
陆蘅望过去,她虽有感激,但眼底却过于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以他兰沧王驰骋沙场多年的老辣,对于这些情绪,他一眼便能分辨。
他纠正道,“并非跟在本王身边,而是入宫,在太医署任职。”
林霜破涕为笑,“真的么?将军…将军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的人!”
陆蘅将她扶起来,古井无波的眼光定在她脸容上,“在天下人眼中,本王从不是什么好人。”
~
二皇子百日宴,恰逢京都回春,举办完毕便到了启程回宫的时候。
自打谢贵妃生了儿子,肃帝对她以及谢家恩宠隆重,立后之事已然开始草拟,待回宫之后便正式行册封大典。
如此大操大办,百官同贺的宴会,更是容夫人之前不可企及的风光。
宫内设席,乃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才能参加。
流觞曲水,丝竹不绝,钟磬之音透着肃重,宫女内监们正在进行着一些庆祝宴席的准备。
大殿中往来不绝,薛妙妙和尉迟恭结伴而来,两人皆是广袖宽袍,一派风雅,只不过薛妙妙仍是高束领口,略显的清秀拘谨些。
这些天来,谢贵妃母子皆是经过薛妙妙调理,身体恢复的很好,在外人看来,仿佛薛妙妙早已是谢相阵营中的一员。
不过薛妙妙的大部分时间却是在忙另一件事。
尉迟恭此人神通广大,超出所能想象,薛妙妙自己之前寻访了许多遍,也没有找到,他却不知道用什么途径,便使得顺利拜访到了天下第一巧匠周氏。
两人一拍即合,研究多日,便拟好了草图,周氏答应在回京前做出样品来。
晌午时分,微风静静,刚走过雕花拱门,尉迟恭忽然随手一拈,“薛大人这身衣袍,倒更有几分太医令的威严了。”
薛妙妙本能地往后一撤身儿,尉迟恭的手却是落在她衣领处,将折住的领口翻了出来。
“休要调侃,你知道我根本无意于谋职。”
听她语气里有些不满,尉迟恭深知她性子耿直,便朗然一笑带过,不再提起。
早已侯在殿外的宫人们,按照古礼接待参宴的朝臣贵宾,自然都瞧见薛太医和尉迟侍郎举止亲密之状,这两人便更坐实了归谢相一派的传闻。
而行宫上下,皆是对薛妙妙更尊重几分,毕竟当时谢贵妃早产难产,几乎是她凭一己之力,将她们母子二人救回。
就连谢贵妃都说,太医署薛大人,于本宫有救命之恩。
这话,顷刻就传遍了宫中。
据说谢家和皇上都重重赏了薛大人,此次百日宴,更是点名要她务必列席。
此时在所有人眼里春风得意的薛太医,实则内心十分矛盾。
当初入宫本是想查清容夫人身上的秘密,可到如今也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然在仕途上的晋升却大大超速,更有个谢贵妃在其中,让形势变得太过复杂。
犹在薛妙妙缓步慢行时,只听宫人们提高了声线,齐齐行了大礼,便在起伏的人影外,是兰沧王沉步肃然的身形。
衣带生风,仪容郑重,仿佛天生就带着肃杀沉宁的姿仪。
既俊朗非凡,又令人不寒而栗,拒人千里。
是以宫人们私下最乐道于兰沧王的所有典故,但见面时,却无人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窥探之意。
虽然天下皆知此次是他对头谢相的大喜事,可兰沧王并未失了风度,于气势上,并未有丝毫弱势。
自然,兰沧王所过之处,一片静默,陆蘅并未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薛妙妙二人,心无旁骛地越过众人入殿。
宴会盛大,钟鸣鼓瑟,君臣齐贺,将华阳殿衬托的愈发喧嚣。
作为近臣且是谢相力邀的贵客,薛妙妙坐在十分临近皇帝的位子上,颇有些不太自在,毕竟在外人眼里,她此时正是春风得意,很受器重。
这种看法,已经全然超越了对她医术的敬重,反而变成一种充斥着功名利禄的世俗。
那些对她恭敬的眼光背后,都还有许多假意的逢迎,薛妙妙当然晓得,他们逢迎的是自己背后的“靠山”谢相,甚至于谢贵妃。
念及于此,面对着山珍佳肴,她提不起一丝食欲,而在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呼之欲出。
抬眼处,谢贵妃正怀抱着儿子,临近肃帝而坐,虽无皇后之名,俨然已有后宫之主的姿态。
右侧下首是几位帝姬,左侧则依次为容夫人和良嫔,单看坐次,高下毕现。
虽然肃帝状似宠爱谢贵妃,但席间的目光,却仍是时不时往容夫人身上飘去,那种眼神绝不会作假,肃帝对她的疏远,恰恰是一种保护。
“贵妃娘娘特意嘱咐,要老臣敬你三杯酒,方能聊表谢意。”此时谢相端了酒樽过来,容光焕发。
薛妙妙淡笑了婉拒,“这是臣分内之事,下官不擅饮酒,以茶代之。”
谢相自然不会勉强,又温言聊了片刻,虽无过分亲密之举,但有些事情确实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