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虚地退了一步。
白衣的琴师面容稍霁,复低眉奏曲。
想要靠近,琴音便止,若是后退,琴音又起。展念不知为何,竟本能对那琴音、那琴师产生信服,她转身,循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琴音也随之愈发清越温柔,如同无言的指引。
走了半晌,展念撞上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那公子恍若不觉,只悠闲摇着折扇,同柳树下打盹晒太阳的姑娘聊天。
“赵阿离,我今日听了一则志怪异闻。”
柳树下的姑娘脸上盖着一本《陶渊明集》,闻言动也不动,似是全然不想搭理的模样。
“一身两魂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听过,下一个。”
“不是上回那个,这回说的是,两魂相克相争之事。从前有个姑娘,因一股怪力,魂魄附在了别人身上,赶走原主,成了新主。”
“因为原主死了,下一个。”
“虽说死了,却可还魂。”锦袍公子将折扇一敲,“当原主与新主命格重叠之时,两魂便要相争。”
“原主命格已死,所谓重叠,无非新主亦死。”
“然则两魂相克,不可同死,亦不可同生,换言之,以一魂消亡为代价,可换另一魂重生。”
姑娘终于拿下脸上书册,“这么奇巧的故事,你从何处听来?”
“是我姑妈的堂姐的……罢了你也掰扯不清,总之是我家里的亲戚,不知哪里请来一位女先生,命算得极准,因此多留了几日。据她所言,数年前,有位姑娘拿了她一面镜子,便发生这样的怪事。”
“唔……”姑娘若有所思,“镜子果然是危险之物啊。”
眼前的桃红柳绿、小桥流水忽然散去,展念顿坠黑暗,周遭却反而喧嚣起来,似无数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展念我跟你讲,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该谈一场恋爱了,嗯,不过这话,你不准告诉老板,我是在用老同学的身份跟你讲话……”
“姨娘都二十六了,生小宝宝会很危险吧,年都过完了,阿玛怎么还不回来啊……”
“展念,刚才那段,你有些收着了,我们再来一次看看,先补个妆……”
“小姐,太后正找您呢,快别玩了,随奴婢回宁寿宫用膳吧……”
……
展念慢慢睁开眼,黄昏满东窗,一片温柔熨帖。外间有两个小丫头正洒扫整理,对话声隐隐透进来。
“九爷待福晋真是情深义重。可惜福晋红颜薄命……”
“我听说,三天前九爷刚回来,也不怕忌讳,直接冲到里间去了,结果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唉。”
“要不怎么疯魔了呢,本来月姨娘命我帮着为福晋梳洗,可我进去的时候,九爷正跪在福晋的床前,探她的鼻息,太医都验过了,还能有错么,九爷那样的人物,当着满屋子人,竟抱着福晋痛哭,后来伤心过度,吐血晕过去了,还死死握着福晋,月姨娘只好命人硬生生掰开。”
“说来古怪,我们给福晋整理时,福晋的身体竟也不僵不变黑,怨不得九爷一醒来,严令不准上奏发丧,只把自己同福晋关起来……”
展念打量了一圈房中陈设,只觉陌生得很,她想撑起身,入手却一片柔软,不似床榻的触感,展念茫然回头,发现自己竟是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她的动静吵醒了他,他睁眸,一双眼霍然瞪大,直勾勾盯住她,展念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终于率先打破房中的沉寂,“阁下是……?”
男子的目光恍惚了一刹,他喑哑地开口:“你问,我?”
展念很诧异,“房中还有别人么?”
男子倾身抱住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阿念。”
展念想了半晌“阿念”是谁,听上去似在唤她,可她又实在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名字,然而靠在男子的怀里,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奇怪的情绪堵在心口,她不由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仿佛是想安慰他,可她又不知自己在安慰他什么。虽说此情此景,大约不适合讲些煞风景的话,但她还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斟酌谨慎道:“那个,我好饿。”
男子一笑,扬声唤人,进来的老太监看见她,神情如同撞鬼了一般可怕,展念不禁自我怀疑地向妆台的铜镜瞥了一眼,虽隔了不少距离,不知为何,看见铜镜的刹那,脑中无端一阵剧痛,展念连忙移开目光。
“九,九爷有何吩咐?”
“传膳。”
“是。”
展念震惊地盯住身旁的男子,“九爷?”
“嗯。”
“那,那我就是那个,死了的福晋?”
男子拂开她额前的碎发,笑问:“你怎知自己是福晋?”
展念被他问住,认真思考半晌,对上他的眉眼,“虽然我,好像忘了很多事,但……这双眼睛,这件衣服,还有这种檀香的气味,都好生熟悉,尽管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可我觉得,我应是喜欢你的。”
展念暗想,男子的笑意,真真是极好看的。
不多时,一个大丫鬟领人前来奉菜,展念看清她的面容,吃惊不小,“也晴,你怎么这样老了?”
也晴一颤,“福,福晋?”
男子的脸色却渐渐变了,“你认识她?”
“自然,”展念笑吟吟看向也晴,“六岁那年,我读到苏子的词,最喜‘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句,便将你的名字改成了也晴,不是么?”
也晴手中的碗筷,“咔嚓”一声摔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第50章 郎骑竹马来
御花园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岁岁,万古如新。
群芳吐蕊,草木生香,满目云蒸霞蔚,烟青风碧。一派弥望的春意中,恰有一垂髫女童,青蓝罗裙,珠玉未饰,如同如水之鱼一般东躲西藏,急得身后几个老嬷嬷迭声道:“姐儿慢些,仔细摔了。”
玖久一边跑,一边笑,“妈妈们歇着罢,左右我不出这园子的。”待甩得她们远了,方慢下步子,得意地自语:“我乃将门之后,岂是你们追得上?”
行走间,几步外的老松树扑棱棱惊起几只雀鸟,一支羽箭挟风而下,玖久猝不及防,怔愣间忘了闪躲,不知何处纵身闪出个少年,将将护住她,箭矢刺入他的肩胛,少年痛哼一声,强忍着退开数步,“冒犯姑娘了。”
眼前的少年虽着锦衣,却不掩其平淡卑微的气质,一双眸沉稳却晦涩,玖久脆生生地唤:“哥哥。”
“不敢。”少年低下头,转身欲走。
“你受伤了,”玖久拦住他,朝老松树的方向怒声高喝:“是谁,出来!”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自花树疏影中行来,从容不迫执着弓弦,眉眼冰冷且张扬,身后跟了一众的仆役。
玖久正审视眼前人的阵仗,身旁的少年已开了口,“九皇子。”
九皇子胤禟,宜妃第二子,母家显赫,圣眷深重,怪道行事如此做派。
“八哥。”胤禟平平地唤。
胤禟身后的老内监一笑,“多了一撮凤毛,乌鸦就成八哥了。”
玖久劈手夺过胤禟的弓箭,一气拉满,对准了老内监,“腌臜之人,不配立此。”
胤祀默然道:“罢了。”
八皇子胤祀,母家甚微贱,虽是有名有分的主子,却实在云泥有别,皇帝既不上心,宫里阿谀奉承之人,自然能踩便踩,能贬则贬,早已是心照不宣的游戏,不知何处冒出一个小丫头,竟如此疾言厉色,老内监轻蔑袖手,“姐儿还小,不懂规矩。”
“你们这套规矩,听一个字,都脏了我。”玖久冷笑一声,“居心不善,立身不正,这样的刁奴,早晚祸主。”
胤禟淡淡吩咐:“拖下去。”
玖久满弓的手渐渐卸了力,气鼓鼓地对胤祀道:“莲出淤泥而不染,哥哥莫听他们污言秽语,自己看轻了自己。”
胤禟俯身一礼,“八哥,对不住。”
“小事,九皇子不必介怀。”
玖久见他肩上已有不少血,急道:“我去叫太医。”
胤祀连忙制止他,“姑娘切莫声张,闹起来不好。”
玖久瞪向胤禟,“要不好也是他不好,谁敢怪罪哥哥。”
胤禟漠然道:“以八哥的处境,只怕谨慎都不够,你还拉他领赏不成?你且看众人是替我分辨,还是替八哥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