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96)
说句实话,以前成华不知道家徒四壁这四个字是怎样的,进了,可进了老农家,她却是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
农家没有软榻圈椅, 成华只能坐在一个磨好的、粗糙的木桩上。
那个叫小宁的姑娘端来了一碗水,碗是釉色的陶瓷碗,上面缺口几个, 纹路横生。
成华看着那碗,竟不知道从哪个缺口下嘴喝水。
她看向陆绶,对方神色自然喝完水,与老农已然开始攀谈起来。
成华心中感慨,小心翼翼喝着水,听着老农的诉苦。
“这些年哟,日子没法过!皇庄赋税高,丰年倒还好说,这饥荒年,卖儿卖女也不少。”
“幸亏那天遇到了姑娘。”
成华没敢吱声,心里羞愧到无以复加。
老农又道:“好在来了上京的贵人,昨天我看着芙意皇庄的人都被抓了。”
“诶呦,那伙遭天杀的,总算是遭了报应!”
成华和陆绶对视一眼,她轻轻咬了咬唇,开了口:“老伯,说来这件事,其实是我的过错。”
老农一停,抬起混浊的眼睛,“这姑娘,胡说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好的女娃。”
成华道:“老伯,芙意皇庄的所有事情,其实要交给上京,是我忽略了这些问题,才让大家苦了这么久……”
老农眨了几下眼睛,像是要反应一下眼前漂亮的姑娘的话。
他吞咽一下:“这么说,姑娘你、你是上京来的贵人?”
他突然不说话了。
成华原以为老伯会抱怨,甚至是对她凶一点。
可片刻之后,成华看见的却是老伯温顺里淡淡带着的惶恐。
他在思考刚刚所有的交谈里,有什么不妥。
一瞬间,成华心里升腾上来的,不是逃过百姓口舌的庆幸,而是一种浅浅的压抑。
陆绶看得出她小小的情绪,他十分妥帖同老伯交谈。
尽管对方已经没有刚刚那么放得开,但他在三言两语之间,让老伯的戒备消散许多,不至于他们走后,老伯依然担忧。
临近午时,陆绶以不便打扰作了借口,带着公主离开了老伯家。
漓清镇落在回舟山下、芙意皇庄外,绵延千里的山色风光是上天给这片土地恩赐。
七年磨难,如若是北疆,怕是要饿殍遍地,可对于沅郡,勉强称得上是伤了元气。
天泽不过是上天的施舍,却决定了千里土地的滋养。
而如今,皇权官权不过是宣纸上的一笔,却让百姓望而生畏。
成华有些低落,却强使自己带了几分玩笑:“不过多说了几句,大伯就不敢说话了,战战兢兢的,看得我恨不得立刻走开,给他一些痛快。”
“殿下是觉得老伯那样,让你不舒服了?”
公主道:“我为何不舒服,只是感叹罢了。”
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陆绶牵着马,紧紧跟随在公主身侧。
“感叹人生而不同,世间终究没有绝对的平等。 ”
成华轻轻道:“我身为大靖嫡公主,生来高贵,享着世间数不尽的荣华,接受千万百姓的跪拜,却想不出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有些官员,仅凭家世良好,便能得到荫封,汲汲官场,不过是为了中饱私囊,做个朝廷的烂藓。”
公主顿了一秒,她看着陆绶,又看向身后破烂的房子,彼时,那个老农又蹒跚着钻进了土地里。
仲夏阳光刺眼,一时间成华有些眩晕,伸手牵住了陆绶。
“可有些人呢,纯朴善良一生做着最为辛苦的劳作,终日不停不歇,却要一面小心翼翼维持生计,一面谨小慎微、温顺惶恐。”
“就这样,还要拿着破旧的碗,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裳,灾年卖儿卖女。”
“你说,陆绶,上天是不是把他们的气运都给了我?”
“可我却没有保护他们很好。”
陆绶看着公主搅着手里的锦服,一种深切的愧疚绕在公主身边。
他大胆地环抱住公主,轻轻一托,将娇小的公主放在了寒石身上。
陆绶牵着寒石,语气平静:“人生而不同,这是天定,无可奈何。”
“只是,无论是谁都要朝前看,苦中作乐,亦是乐。”
他清浅地呼出一口气:“活着,或许就是一种幸运,也是对身旁人的宽慰。”
成华伏在马背上看着他,见他怔怔看着竹林后隐藏着的三间竹屋,白府中,陆绶没有说完的话再次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试探道:“你心里藏的事情,能讲给我吗?”
陆绶回眸 ,寒星般的眼睛里,微微闪动着万般复杂的情绪,“这些事,殿下若不问,微臣愿藏在心里一辈子。”
“殿下可知,殿下曾救过微臣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