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今日未翻牌(55)
他侧过身来,轻柔地替她拭去泪痕,面对着她, 双手落在她瘦削的肩头,居高临下脾着她,不紧不慢道:“姝儿, 给我一个救她的理由。”
救她的理由, 嗬,师父的执拗她早就知晓的。
一如当年, 把孟师兄逐出师门。
又如那日,近乎诡辩地说出十八年前被逐出师门的是她,还强行让她收下那枚玉佩,执拗地等她改口。
师父想做的事,似乎没有一件是做不成的。
季艺姝止了泪意, 仰起苍白却越发婉丽的面容,望着眼前她梦中都未敢再肖想的人,眸色决然:“庭修,她是你的女儿。”
话音落下,季艺姝绝望地闭上眼,她不想看到师父此刻的眼神会是怎样的失望痛心,她宁可师父直接杀了她这个孽徒。
“姝儿,原来那些都不是梦。”霍庭修指骨轻颤。
四十余年里,他从未对什么人什么事,这般不知所措。
他依着本能,将季艺姝紧紧扣入怀中,不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当年,霍庭修察觉到自己对这个徒儿过于上心,便有意保持距离,甚至不让她近身。
白日里他君子端方,夜深人静之时,那些克制却疯狂反噬,他几乎无法入眠。
是以,他给自己配了一剂特殊的安神药,不仅能让他安枕,还能让他梦到想要的一切。
直到从合欢花树下的梦里醒来,霍庭修方知,她已成了他的心魔。
可姝儿比他小了足足十岁,她还那样小,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魔,早晚会害了她,所以他狼狈地下了山。
三个月后,再回到钟灵山,竟意外发现姝儿有了身孕。
钟灵山上与她朝夕相对的唯有孟愈,他们师兄妹二人关系素来极好,霍庭修当时又恨又妒,险些失手杀了孟愈。
今日方知,原来他刻意回避多年的梦魇,竟不是梦。
他一直耿耿于怀,想要除掉的禽/兽,是他自己。
季艺姝潸然泪下,只顾着摇头,泣不成声:“不是,不是。”
只有她自己知晓,师父不曾强迫于她,是她自己,趁着师兄不在,亵渎了芳树下的心头月。
“姝儿,随我回钟灵山,我们的昭昭,可救的。”霍庭修拥着她,卸下一身桀骜,像尖利冰凌被暖阳融化了,眼尾眸底俱是笑意。
钟灵山小院前,季艺姝推开了霍庭修,双手紧紧攥着,跟在他身后走进院门。
庭院中,孟愈正在劈柴,咔嚓一声,木柴被劈开两半,他抹了一把汗,听到脚步声,往门口望去。
“师父,师妹!”孟愈眼睛一亮,丢了斧头跳起来,径直跃至霍庭修面前,探出头,冲季艺姝挤挤眼,“我就知道师父不会真的赶师妹走的,师父都肯让我回归师门,今日果然把师妹也接过来了!”
见季艺姝垂着头不看他,孟愈猜测她大概是被师父训过,张口就来:“师妹别难过了,我不也时常被师父训么?又不少块肉!”
季艺姝的头垂得更低了。
“没大没小。”霍庭修朝身后扫了一眼,抬手将季艺姝拉至身侧,越过孟愈,径直往正屋去,“为师只有你一个孽徒,你哪儿来的师妹?叫师娘。”
孟愈手里还攥着一根柴,惊得张大嘴巴,手中柴棍跌落,重重砸在他脚背上。
“嗷!”一声高亢凄厉的痛呼声响彻云霄,惊起林间飞鸟。
“孟愈,姝儿十八年前已被为师逐出师门,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好徒儿。”季艺姝早已羞愧难当地进了屋,霍庭修负手立于廊庑下,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冷峻,“可记住了?”
“徒……徒儿明白。”孟愈单腿站立,捂着脚,整个人都裂开了,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明白。
后院辟了一块药园,有一块刚翻了土,土质与钟灵山的不同,不知从何处运来的。
霍庭修交给季艺姝一包种子,自己则蹲下身,手持花铲,细细翻土。
“姝儿,情丝草被孟愈烧毁,我们便亲手来种。”霍庭修抬眸,笑睇着她,“你信不信我能种出来?”
信,只要他说的,她从不怀疑。
“可就算昭昭能等到情丝草长出来,还需有人以血养药,至少三载。”季艺姝不明白,师父比她更清楚,为何还能这般淡然,“庭修,我怕昭昭等不及。”
霍庭修笑了,丢掉花铲,站起身揽住她:“我们的昭昭寿数且长着呢。”
“霍庭修,你骗我!”季艺姝气得面红耳赤,却无处发泄,恨恨在他身前捶了一记。
“姝儿,我若不那般说,你又如何肯对我说出实情?”霍庭修攥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你这样很好,往后,我只是你的夫君,惹你生气了,要打要骂都随你。”
回到行宫后,一连几日,萧瑶都没再见到季昀。
他搬回湖对岸的住处,每日照例让人把批好的折子送来。
萧瑶攥着印玺,望着折子上熟悉的字迹,微微失神。
只因那日没得到他想要的答复,他便放弃了,真就不再出现。
可他不是说,他当那片碎瓷是血契么?血契原是这般轻易便消解的。
心口丝丝痛意牵扯,萧瑶摇摇头,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抛开,季姑姑说过,忧思伤心,她不能再让母后为她担忧。
入夜,萧瑶盥洗后,如往常一般穿上那件银红寝衣,却微微愣住,今夜他是否也着这件寝衣入眠?
清早,宫人们摆了膳食,萧瑶一眼扫过去,食案上再没有三味斋送来的各色点心,她忽而就没了食欲。
明明他几日不曾出现,萧瑶却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钟灵山的秋天来得早,夜里,山风吹透行宫,竟有些凉意,萧瑶想回宫了。
“陛下,外面有人求见陛下,说是平州府来的。”半夏进来禀报。
平州府?萧瑶略略一想,便反应过来,应当是得了侧太妃的吩咐来的吧?想为萧筎玥求情?还是想替萧筎玥讨个公道?
“让她进来。”萧瑶捧了本医书,头也没抬。
不曾想,来人是个中年男子,平州睿王府的侍卫统领。
“侧太妃叫你来的?”萧瑶好奇,多打量了几眼,萧筎玥的母妃为什么会派侍卫统领来传话?
丁侍卫自袖袋中取出一副卷轴,躬身道:“小人奉侧太妃娘娘之命,将此图献给陛下,替宁平郡主赔罪。”
半夏伸出手去接,他却没给。
而是自己徐徐展开卷轴,忽而寒光一闪,露出锋利的匕首来,他一把握住匕首,直直朝萧瑶心口刺去:“妖女!拿命来!”
半夏吓得脸都白了,想要去替萧瑶挡一挡,却已来不及。
眼看着利刃距萧瑶只余一寸之距,萧瑶却躲都没躲,笑看着他,眸光发冷。
“叮。”一枚袖箭射来,打掉了丁侍卫手中匕首。
十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挥臂一扫,便将丁侍卫打掉两颗牙,掼倒在地。
她小脸圆圆,看起来再纯真可爱不过,性子却虎,抬脚踩在丁侍卫头上,将他死死按住:“小小一个侍卫统领,竟敢行刺,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姑奶奶?”
“陛下,属下把这老东西带下去审审?”十五眼睛亮亮的,最近正好跟统领大人学了些新手段。
“去吧。”萧瑶挥挥手,每次看到十五,她都很怀疑影卫统领是不是闭着眼睛选人的。
才用罢午膳,便有了结果,倒是得了个萧瑶意料之外的消息。
萧筎玥不是前睿王萧劬亲生的,而是侧太妃当年为了生个孩儿争宠,同这位丁统领暗通款曲偷生的。
“挺好,找几个机灵的,把消息散出去,让百姓们听听睿王府是怎样藏污纳垢之地。”萧瑶淡淡吩咐,心下却一阵暗喜。
萧筎玥可真是一把好刀呢,她来的时候,萧瑶就猜到是睿王的主意,不曾想她还有这等能反噬的妙用。
经过萧筎玥这一连串的事,想必那些在她和睿王之间仍摇摆不定的朝臣,也该重新掂量掂量,睿王值不值得他们冒着杀头的风险去拥护了。
那日,萧筎玥还轻视季昀,原来她自己才是最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传本宫旨意,削去萧筎玥宁平郡主的封号,贬为庶民。”萧瑶即刻着人拟了旨意,快马送去睿王府。
至于睿王会如何处置萧筎玥,萧瑶一点也不在意。
“季皇夫在忙什么?”萧瑶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就有那么多折子要批,多到他抽不出一丝空闲出来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