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徵本还陷入在某种沉思里,听闻刘松远的话,忽而被惊到,匆忙瞥了眼崔蓁书页,又有些慌乱地退了一小步,摆了摆手:“我不行。”
崔蓁却像是得了信一般,囫囵爬了起来,也顾不得整理衣褶,径直越过刘松远,逼近沈徵。
正是正午时分的日头,檐廊大半都暴露在阳光下,青碧道袍的少年衣衫被光色衬得更似竹影葳蕤,只他低了一个台阶,被豆青的少女压了一头。
“你看我这水平,真的抄不完,大神,求求你了,帮帮我吧~”
台阶边新生的几株青翠冒了尖,细风过,便微微垂腰,倒向一个方向。
少年的脸不知是因为在太阳下照得久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整个脸通红,瞬息破开了他本似那青竹凛凛的清冷之气。
黑亮的眼睛里,便只有少女一张生动的脸。
他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微的绒毛。
像是……像是昨日阿古拉从铺子上买回来的蜜桃。
“我····”沈徵开始结巴,“好··好吧。”
少女眉眼一弯,半倾的身子又退了回去,深一鞠躬:“谢谢大神!”
他往日听过别人背地里叫他“北方来的蛮子”,“那个东戎的”。
或者礼貌些的可能会唤他大梁名讳,称一声“沈郎君”,但这大神一词,如今是第一次听说。
“没没关系。”
一侧的刘松远勾了勾唇,歪头对着已然继续抄字的夏椿道:“子生,这次,你可能只有我帮你一起抄一抄了。”
“又麻烦叔蓬了。”夏椿不好意思地一拱手。
少年人围坐在檐廊,一人一笔,聚于一墨。
鼻尖皆为墨香氤氲肆意,纸张上的字迹却各有不同,每个人的表情也各有所异。
“嗯?子生你家中已经有定亲的姑娘了?”崔蓁语气惊讶。
“对,等我在临邑立足了脚,就回去娶她。”夏椿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有些呆滞的五官里,突然显露出无限柔情,似已然看到了那个远方的姑娘。
“怎么,听你这语气,似乎有些失望啊?”刘松远侧目瞥了眼少女的表情。
“我只是感慨,哪家的小娘子这样好的运气,许给了子生这样俊秀的少年郎。”崔蓁接到刘松远的深意,亮堂堂地说出了这句话。
坦露直率,不见遮掩。
“咱们崔郎君说得是,过些日子,博士要擢选去上清宫画三十六帝的人选,按子生你的水平,定是能被选上的,不愁没有扬名的机会,到时候,风光回去娶那小娘子。”刘松远拍了拍夏椿的肩。
夏椿低着头,面色虽未有变,但耳根却像是抹了姑娘家的胭脂。
“子生你是为什么被赶出来了?”崔蓁忽而又想到什么,侧过头问。
“我出身寒门,又没读过几年书,字写的不好,学谕说写不好就多练练,所以就····”少年红晕退却,头却更低了,声音也沉了下来。
“我觉得挺好的,你的字可比我好多了。”崔蓁拿起自己抄写了一半的薄纸,日光穿透纸张,被几团墨色堵成一处,虽说还能看出字形,只是排列下来,实在歪歪扭扭。
崔蓁听到身侧的刘松远“噗嗤”笑了一声,后愈发撑不住,整个人躬起来笑得一颤一颤。
崔蓁懒得理他,又歪头欣赏自己的字。
认了半晌,她发现自己只得认命。
的确难看,不怪人家。
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沈徵。
见他蹙着眉,对着她那歪七八扭的字体左右观摩,一笔一落皆斟酌再三。
她越发不好意思。
“那个,我的字是不是很难看啊?”崔蓁斟酌小心凑近问道。
“没有。”沈徵回得很自然。
因应得快,并未思虑,便得以判断出自真心。
“啊···你太给面子了。”崔蓁挪过身。
沈徵却放下笔墨,对上崔蓁的眼睛,认真道:“没有骗你。”
作者有话要说:刘松远:我好像看到了剧情走向。
作者君:我保证等你的cp上线,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微笑)
☆、道歉
崔蓁见这小郎君眉目认真,一板一眼与其解释,便也跟着肃容起来。
“好……好的。”崔蓁暗自腹诽,这小郎君还挺较真。
沈徵见崔蓁也跟着严肃的神情,便又提笔按着她的痕迹抄摹。
夏椿虽也腼腆,但一问一答,还是有来有往。
可这沈徵,像是更不爱说话。
刘松远在一侧瞥了二人一眼,面露了然地摇了摇头,低头又继续自己的抄写。
唯独夏椿在这二人间左右扫视,露出茫然。
“子生你有没有饿了?”刘松远见夏椿盯着那二人发呆,他又把笔停下,问陷入迷茫的夏椿。
话音才落,却听夏椿肚子不争气地打了个鸣。
“诸公暂且等待,容刘某去看看有什么可填肚子的。”刘松远笔墨一置,衣袖半挥,施施然便遥遥而去。
崔蓁叹这夏椿肚子响地真是时候,她也下意识摸摸肚子,自己好像也有些饿了。
檐廊落了几只鸟雀,叽叽喳喳的声线清脆,在错落有致的瓦楞间寻着可停驻的角落,扑腾地闹哄哄。
崔蓁咬着笔头,一会瞧着远山,一会又去看惊鹊,抄了一半的纸张留白了大半,她正性子看得欢喜。
但这难得闲适的心思瞬息被戳破。
“这几个,倒是在一处呢?”耳里入了极不悦耳的声音。
崔蓁回头。
见着来人,眉宇顺时蹙了起来。
王祁那三人,大抵是刚落了课,又到了用饭食的时辰,正巧路过此抄手转角处。
王祁盯着崔蓁的脸色极为不好,俊朗眉宇皱于一处,神态厌恶如旧。
但比之方才,他似更增了几重嫌弃在这厢另外几人身上。
不对,他看她的时候,脸色好像也从未好过。
崔蓁倒不愿多语,信手握起笔,又施施然在纸张上落下一笔。
笔墨晕开,这一撇倒是笔力十足,她很满意。
余光扫至一侧的沈徵依旧全神贯注描摹她的笔记,未曾受分毫影响。
夏椿也如此。
崔蓁便愈发心定。
没错,不与傻瓜论短长。
“夏椿,多日不见,你这字还是一如既往,可是要多加练习,不然以后若是有人要你在画作上提字,那可是有伤大雅了。”另一道声线倒为平和,但轻飘飘地不着地,语气里便有不易察觉的倨傲。
夏椿笔一顿,笔墨便在纸张上氤氲开。
“多谢指教。”夏椿并不抬头,笔墨却还停留那厢搁置,不动分毫。
“不过你出生市井,自没看过什么好东西,能写到这样已经是不错了,若是需要,我可以给你指点几分。”那声音还在继续。
崔蓁搁置下毛笔,抬眼看说话的人。
荼白云衫,纤尘不染。
正垂目看着夏椿,却有居高临下感。
眉目里还有几分轻佻讥笑。
这也是王祁的小跟班之一,高泙.
高泙祖上是世代书香世家,也曾出过几代帝师宰相,只到了他这一辈已然落寞,但大户人家的郎君,还借着家族余威维持着往昔的体面。
夏椿神色僵硬,唇抿成薄线,手里的笔却像是夹不住一般,不停地发颤,但却仍旧一语不发。
“我还要劝子生一句,某些人,毕竟非我族类,还是不要交往过甚了,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高泙扫了眼不为所动的沈徵,本还藏匿极好的高傲,因对方的沉默以对,已经迫不及待暴露无遗。
“怎么说,你也是我们大梁人,可别脏了自己名声。”
崔蓁扫了眼沈徵,他似全然未曾听到别人讥笑之语,手指摩挲着对着纸张,半低着头细细看她的字迹,像是在反复揣摩什么珍品。
崔蓁压了压气,把毛笔重重搁置在纸张上,风带起的书页恰被那毛笔隔断,吹起一角。
她直直拿起压在纸页上盛满墨水的砚台,手指浸入浓稠的黑墨中,搅动了本毫无波澜的一汪静墨,接而手臂微抬,扬手就朝那厢说话的人泼去。
墨迹在半空形成粘稠而多形状的墨液,肆无忌惮地组成不同形状直奔向前。
“二妹妹。”她听到王祁一声惊呼。
待众人回神,见崔蓁身前不知何时站着的成了崔苒。
而那乌黑墨色,正顺着少女白玉小脸缓缓而下。
月白色衣衫被墨色覆掩,脏污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