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没料到,这老古板还有个这样婷整的女儿。”他揽了衣袖,低头把那刚上的火热索饼吞了个囫囵。
倒是崔蓁好奇道:“先生如何看出我和我妹妹不同了?”
“呜····能和小友···呜····”他吞咽地急切,好容易饮了口汤水,才抬头又道,“能与我们明成小友处一起的,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崔蓁闻声倒是噗嗤一笑:“那先生也定是个有趣的人,毕竟能受到阿徵的尊重也是了不得。”
“哈哈哈哈,是了是了,你这小娘子倒是嘴甜。”梁疯子笑道,“你那老爹我看不顺眼,你这小姑娘难得合我性子。”
沈徵见二人谈笑甚欢,又都因谈及他,他微微垂头,脸颊有些泛红,但心底溢着的却是春日里升温的一汪春水。
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先生肯定,他也连着欢喜起来。
“明成小友,近日可是遇到了难事?”梁疯子喝尽最后一口汤水,拿起衣袖随意擦了擦嘴上的油水,随意整了整衣衫。
抬头时面容忽而正色起来,对着沈徵问道。
沈徵一愣,喃喃:“先生···你是怎么知道···”
“我走之前你与我说的那套‘搜尽奇峰’,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那老古板听了定是要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你这日子能好到哪里去?”梁疯子唇角的胡子因脸上扯起的笑意,也跳起一个调皮的角度。
沈徵却是听了不语,他垂下头去,抬手替梁疯子斟了茶,推了过去。
倒是崔蓁见沈徵情绪突然失落,她便也跟着失落起来,方才的欢喜劲头便也都荡然无存。
“阿徵。”她稍稍挪过去些,低头唤了一声,试图宽慰他。
“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这句话你细细斟酌斟酌。”日色从檐廊间照进,亮了一半桌椅,能看到深檀色桌上的留下的水渍。
“先生?”沈徵讶异地抬头,日光恰照亮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我这次去终南山,虽未有幸再见你老师,但却有了意外之喜。”梁疯子从胸口处掏出一本稍薄的书册递给沈徵。
那书页边角破损,甚有些已经泛黄,但依稀还能分辨帧页上的几个字。
“笔···法···记?”崔蓁歪着头缓缓念出书页上的字。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问道:“这是《笔法记》!”
梁疯子也一挑眉,把目光移到了崔蓁惊讶的脸上:“崔家小娘子,你竟还知道这个?”
崔蓁暗叹不好,她之前因专业的关系,曾读过《笔法记》,这本在她的时代里作为研究古人绘画必读的文章,没想到竟也出现在这个时空中。
“我····我就是···惊讶。”崔蓁挠了挠头,试图推脱过去。
梁疯子却只是随意笑道:“你都不知道内容,便这般惊讶,定然是听说过这篇。”
“我···我就是以前在我父亲书房翻书的时候看到……看到文献提到过这个,所以……所以记了下来。”崔蓁随意编了一个理由,她抿唇,低头自己倒了杯水。
“那也是难得。”梁疯子并不追问,反之轻飘飘地带了过去。
崔蓁却也听出,他岁有些不信她的话,但他好像也并不在意。
“无论于何处见过此文,那都是世间难得的幸事,应当有一番庆贺。”梁疯子随后言语道。
他的语气间的满不在乎,也有着脚踏实地的安心。
崔蓁这才认认真真抬头,细细看清了这个颇负盛名的画院待诏。
不受桎梏,心性自然,于他人不愿言之事点到为止。
不作追问,不陷狭隘。
比之崔成,眼前这位的确更值得沈徵尊崇。
“我将此书赠你,或能解你惑,至于能领悟多少,要看你自己了。”梁疯子站起身,日光倾斜角度,全然倾泻至他衣衫间。
他微仰起头,半眯着眼睛看了眼被杆子支开的碧空一隅。
“这临邑的天啊,无论从何处瞧都不能避免见到那些砖瓦宫檐,不尽兴啊不尽兴。”他摇了摇头,一挥衣袖,大踏步走出酒肆。
崔蓁望着那随风卷起的衣角,渐渐淹没于往来人众中。
一时也跟着愣了神。
“阿徵,他要去哪里?”崔蓁轻声询问道,与日光一同,送着那声音远去。
沈徵倒是了然笑笑:“先生常说,世间相遇,如伏流奔莽,隐显无定,不必追问去往何处。”
沈徵方还略带愁容的面上,眉宇间全是释然,轻落落的睫毛沾染了余晖,把暖意带进了眼睛里。
她看着他,也跟着欢喜起来。
也许那梁疯子,真能解了他惑。
崔蓁提着螃蟹走在街巷上,与沈徵并行。
日影将两个少年人的身影拉得狭长,偶尔手肘肩膀并触,影子便交织在一起。
崔蓁走得蹦蹦跳跳,沈徵便总能看到她那固着发髻的玉簪染了光色,在他的眼睛里一跃一跃。
好像只要看着她,他的唇角便会不自知地上扬。
“求求官老爷,求求各位官老爷,不要抄我们的铺子,我们真的没有偷酿酒水。”前头众人围在一处,苍老的男子哀求声从缝隙散了出来。
噼里啪啦声碎裂声从里头滚了出来,人群为避,那围着的圈子又扩大了一圈。
“爹,爹。”其中有女子声线高高扬起,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碎裂的声响。
是酒水盆子摔落的声音。
崔蓁微一蹙眉,意图挤进人群里去看。
沈徵见势,身体先行了一步,替她辟开前路,崔蓁便猫着腰,两人顺势从围观人中挤了进去。
见竟是几个身着官服的巡警,正拿着店铺里的瓷盆,桌椅,一片狼藉。
一侧还立着一乌金锦袍的男子,翘着小拇指拨了拨胡须,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歪在脸上的那点细缝里,讥笑地看着那厢哀求的男子与少女。
对面穿着霜色短袄长裙的女子正拦在一佝偻男子身前,满脸清泪,却依旧挺直了细细的腰杆,怒目盯着乌金男子。
“蔡伯。”崔蓁听到沈徵小声唤道。
“待在这里。”沈徵对着崔蓁落下一句话,身形一动。
再一晃眼,沈徵已然踏进了那脚店。
崔蓁心中一急,也顾不上沈徵的叮嘱,未想太多也跟了进去。
“哟呵,这位是····”那乌金男子见踏门进来的沈徵,歪着嘴上下瞥了一眼,又扫了眼崔蓁,露出极为兴趣的神情。
“沈郎君。”那女子护在身后的男子见着沈徵,像寻到了什么支撑,身子稍稍一松,喉咙里粗糙的摩裂声混杂唤道。
沈徵疾步移到他身侧,将他扶了起来,崔蓁也跟着过去。
沈徵见了身侧的崔蓁,少年稍一顿,低下声对崔蓁道:“到我身后去。”
崔蓁见他神色严肃,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躲到了他青碧宽袖道袍后。
“各位老爷,这小郎君定是这小娘子的姘头,私自酿酒之事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对面男子见此景,把那凳子一踢,身子一抖,那乌金锦袍便扇起一阵旋,兰花指对着沈徵骂道。
那男子本就生得一张长马脸,包着高耸颧骨的皮肉抖了抖,做出表情时像搅着豆汁的浆布,扭曲成一坨,所有五官都冲着这个方向伸展,似要冲破这张脸去。
“你····你莫要胡说。”倒是那女子先急急斥责。
“呵,既不是姘头,那便是个多管闲事的,官差大人开眼,赶紧把这多事的赶出去。”那男子眼神一变,欺进身来。
旁侧几个巡警听闻,便也跨前一步,腰间的长刀坠在袍子边上晃抖了几下。
“到后面去。”沈徵也回头对着霜色少女也低声叮嘱。
少年跨步走至诸人身前。
崔蓁心中一紧,也跟着他行了一步。
那些巡警看着满身横肉,比沈徵足足大了一个号子,万一动起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索饼:宋朝称面条为索饼。
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
这句话出自五代荆浩所写的《笔法记》
《笔法记》是一部山水画论著,又名《山水受笔法》、《画山水录》,其诞生于山水画渐趋成熟的时代,荆浩总结了前人绘画,并结合自己的经验,构建出山水画论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