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能聚精会神的笔,此刻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直至少女又出现,他才知道,昨日并非自己的梦境。
之后隔三五日,她就会来寺院看他画画。
是日久了,两个人就熟悉起来,他也终于知道她的名字。
玉茗,白山茶花的雅称。
这个名字,很衬她。
渐渐,青山寺大殿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少女喜欢看少年画画,而且坚定的告诉他,他一定能成为大梁最厉害的画家,到时候大梁皇城里的庙宇楼台都会是他的手笔。
他会受众人拥捧,像是昔日画圣那样。
少年将这期望暗暗记在心里,等待它的生根发芽。
时间渐渐过去,她与他愈发熟悉,少年人之间生出心照不宣的情愫。
直至一个初春的清晨,她比往日都来得早一些。
他有些吃惊。
少女却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
暖香拥在怀里,他一时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子生,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们去没有人的地方,好不好?”
她在哭。
可他又分明知道,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被彻底点燃。
她说父亲要她嫁给宋家三郎,她不愿意。
她说···她喜欢的是他。
少年与少女依依不舍分离,又互相约定,待三日后,就在城外的那株杏树下相见,他们决定私奔。
可三日后,少女从日升等到日落,她并未等来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一夜,杏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全部落光。
她最后也没等到她的心上人。
别人告诉她,少年在当夜就逃走了。
少女不知道的是,少年本已收拾行囊,可却被少女的父亲知晓他们要私奔的事情。
少女父亲给少年两个选择,一是出资让少年去临邑学画,让他放弃赴约;二是杀了少年与少年叔父全家,他家在黎城素有权势,无所谓抹去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
少年受胁迫选择了前者,失了约。
再后来,少女被家族逼迫,嫁入了宋家。
少女成婚的那日大雨磅礴,一如她与他初见时的一样。
她从婚房里逃了出来,一路奔向青山寺。
等宋三郎找到新婚的妻子时,少女已自刎于寺院大殿那漫天神佛的壁画之下。
佛祖用悲悯看世人,但莲台下却弥漫着殷红的鲜血,难渡众生。
见妻子惨死,本该是新郎官的宋家三郎失了心智,成了黎城人尽皆知的疯子。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大抵每个人在这个故事里,都失了心。
····
黎城门口的杏树生了叶子,开了花,又落了叶子。
待如今的春日,又恢复成多年前那般郁郁葱葱。
崔蓁坐在马车里,目光看着那棵杏树,心下生起怅然。
“姑娘,可是,那宋三郎并未疯啊。”绿鞘本还在念叨着,忽而想起来,出声问道,“那他又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外人都说那姜娘子是嫁过去得了重病死的,怎么又成了自杀呢?”
崔蓁叹了口气,她的视线还停在那棵银杏上。
宋云笙前几日被判了斩刑,听说临死前,他提了一个要求,要狱头给他带一支白山茶花。
他一个人在牢狱里看了那白山茶花半晌,然后起身含笑赴死。
“姜玉茗偶尔的一点温暖将他救出苦海,他便从一个心魔到了另一个心魔。”崔蓁回得简略。
“那他为什么要杀那些拿着白色山茶花的姑娘呢?”
“大概是那些白山茶让他想到姜玉茗。”崔蓁答。
“但是···”绿鞘似乎还是不解,又想问。
见崔蓁别过头,看着车巾外渐渐人烟稀少的景致,她也不再多问。
绿鞘不再追问,左右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姑娘没事就好。
那个故事从宋云笙的角度来讲,大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忽而,绿鞘拍了拍脑子,似又想起什么事。
“对了,姑娘,这是我们出发前,夏郎君派人送来的信。”
崔蓁回过头,匆匆扯开信笺。
夏椿的字素来不能说好看,最多只能算作工整。
但此刻看到的一笔一划,皆力透纸背,整整齐齐。
写着不多,只有几句话。
前面几句是道别珍重的送别之语,后面加了一句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谢谢你告诉我这句诗,遇友如斯,此生无憾。”
这是崔蓁一日吃多了酒,和沈徵他们在春风楼里行酒令,她囫囵着说了这句。
他们便争着问这诗出自何处,她迫于无奈,才说是在一古书中看到,说的是大雁痴情不愿形单影只殉情的故事。
她未曾想到,这句诗夏椿竟记在心里。
可是大雁殉情···
她心中一晃,纸张被她用力一捏,慌而拉开车帘。
“回黎城,快!回去!”她急急唤道,“不然就来不及了!”
“姑娘?”车夫不解。
车侧有马匹靠近。
崔蓁抬头看清来人,急急道:“我们要快些回去!”
沈徵看了眼崔蓁手里被捏成一团的信纸,视线又微微上移。
“子生无事,放心。”
他的声音安稳又有力量。
“可是!”崔蓁抬了抬信纸。
“他与我说,他和姜姑娘是在青山寺相识的,如今青山寺的壁画褪色了,他要去补上。”少年温温道。
“那补完以后呢?”崔蓁不解,“他还回临邑么?”
少年不说话,睫毛微微颤了颤,低下头。
“他说青山寺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会一直守着她。”半晌,沈徵的声音沉落下来,语气淡淡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崔蓁却哽咽着不知道该答什么话。
她自没有理由苛责或劝解。
夏椿做了他觉得最好的选择,作为朋友,她只能尊重。
日光顺着车顶落了下里,她又回马车里,绿鞘有些担忧地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夏郎君不会是要在青山寺出家做和尚了吧?”
“大概···是吧。”崔蓁叹了口气。
“可是···夏郎君明明画画那么厉害,岂不是有些可惜了。”绿鞘追问道。
“若我是姜姑娘,绝不会希望他就这样。”崔蓁本还有些落落的心情,因绿鞘的话,猛然提起了精神,重重拍了拍车壁,“他明明应当更好的活着,做最了不起的画师,让大梁所有亭台楼阁的墙壁都能留下他的名字,这才是姜姑娘最想看到的事情!”
她说得义愤填膺,义气泄去,很快又萎靡下来。
“我毕竟不是姜姑娘。”崔蓁缩了缩身子,身体又朝绿鞘歪了下去,“我也不是子生。”
这世间之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谁都不能替谁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黎城子生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也不知道自己写的乱不乱,因为经常换视角,这段故事算是一次尝试吧。
☆、情断
下里村。
村子上的炊烟一如既往升了起来,烟火气,归旅人,皆是熟悉的静谧。
唯独最里面的孟家却连灯都未点起来,整个院子一片杂乱,连同屋子里都似被狂风卷携过一般。
阿元方从图画院回来,手里还提着早日出门时孟萱叮嘱买的食材,见孟家一片狼藉,他手上一松,匆匆跑进门。
“孟姐姐,孟···”小少年才进了里屋,却见孟姐姐眼眶通红在收拾倒在地上的书画,而孟阿爹躺在床上,脸上有多道血痕,但他闭着眼睛似在强忍痛苦。
“这是···”阿元不知所措,早日离开下里村时一切都还好好的,如今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孟萱意识到阿元的到来,抬袖去了清泪,声音仍旧镇定道:“阿元,麻烦你,帮我把外头的药炉生起来。”
阿元本想问什么,看了眼孟萱还是应了声好便折身离开。
“小···小萱。”被褥间的孟阿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孟萱尽力褪去脸上的悲怆,回头绽了一个带泪的笑意。
“哎,阿爹。”她倚着床榻坐了下来,又替父亲掖了掖被角。
“小萱,哭什么。”孟阿爹想抬手摸摸少女的脸,大概是使不上力气,停了一半又落了下去,“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我孟明知的女儿,又怎能这般脆弱。”
男子声音喑哑,可说这句话,言语里明明有止不住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