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暮着一身月朗风清的白袍,踏足进来,微笑道:“裴都督义薄云天,祖父自有计较,我不过稍加点醒。”
他看到暌违数月的女子,展颜欢笑,就如在上仓,递给他一簇沙柳时,拨他心弦。
代价是,他主动愿回京,侍奉在祖父左右。为了祖父,为这相逢一刻,值得了。
他谦辞之言,顾潇然和苏闭月齐露出了然的目光。顾潇然道:“薛兄是薛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儿,难怪了。”
姜珩捻裙下跪:“薛大哥,请受我一拜。”
膝盖弯曲到一半,还未跪下时,就被薛青暮扶了一把。
薛青暮缩回手,无奈微笑:“快请起。裴都督是我所钦佩的骁勇将帅,为他求情乃我所愿,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你们这样叫我不知如何自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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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言昭几乎成了朝中上下议论的漩涡时,这件事已经不能再迁延下去了,刑部秉承圣意,作出了判决,裴言昭需得暂革都督一职,去蓟州边关戍守三年,以偿罪愆。
这惩罚对于如日中天的中军都督来说,还是过重了。朝局瞬息万变,莫说三年,三天都大小事不断,裴都督向来又跟家里人不和,跟姜家结亲时日尚短,助力微弱,走到都督巅峰是他一步一步独自闯出来的,一朝打回原形,三年后想起复,谈何容易。
裴言昭出狱这天,淫雨霏霏,雾霭沉沉。
因他特意叮嘱过不要对外透露他流放的日期,因此在这条通往蓟州的城郊小道上,没有一个为他送行的人,仅有一个监守他的衙役。
他路过一株树冠硕大的垂柳时,禁不住思绪来潮,让衙差稍等片刻。
他走到垂柳边,折下一枝柳条,想起姜珩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赠他的临别之言。
“西出雁门关。风卷黄沙送君颜。折赠一柳,山重万里情义绵。南国风光好,不忘漠北山河川。雨漫漫,心晴似若霞,归期不照喧。”
他复念出,温柔的托起柳条,在脸上蹭了番,“阿珩,就当你来送行过了。”
裴言昭回头遥遥望了眼,旋即在衙差不耐的催促下,转身投入了流放之旅。
到晌午,太阳毒辣,他们经过一个茶肆,稍作歇息。
陡然,衙差的背后袭来一人,裴言昭眼疾手快,将正喂向唇边的茶碗猛的投掷过去,击落女子持有飞梭的手腕。
衙差惊魂拔刀,转过身:“谁,想对本大爷干什么。”
花满意怒不可遏:“裴郎,为什么不让我杀了这个人,我带你远走高飞。”
衙差惊呆:“你想杀我。”
裴言昭立时横去衙差面前:“官爷,你先去茶棚背后等我片刻,我同这人说清楚。”
衙差见小女子面貌毒辣,下盘扎实,必是不好得罪的,连忙听话溜走了。
花满意收回梭镖,蹦到裴言昭面前:“不杀他也行,你跟我走!”
裴言昭眯眼:“我不会跟你走的,花小姐请自便。”
花满意如被五雷轰顶:“你在说什么,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几时说过喜欢你?花小姐快回到你娘身边去吧,我有我的路要走。”
“我娘!我娘就是被你害死的!你好端端的带个什么段云赋来,我娘说那是我亲爹,段云赋回来后,我娘放着好好的毒医不当,说带我弃恶从良,她逃离帮派,被帮派中人追杀,被她曾经害过的人追杀,和段云赋双双殉葬!是你毁了我,如今你还欺骗我的感情,我要杀了你!”
第96章
裴言昭眸光一厉,着手斫了过去,一手绕去花满意后颈,化手刀落下。
花满意只觉脖子一痛,意识立即昏了过去,摔倒在地。
裴言昭纵然罹难一场,仍改不了对敌人残忍的劣根性,邪念一起,想着是否将花满意杀死,以绝后患。
毕竟花满意在船上曾扬言要将犯错的丫鬟剁成肉酱去浇灌药圃,这种心肠歹毒的人,留她何用?她将她爹娘的死怪到他头上,得不到他,怕不会罢休。
然转念再想,段云赋曾救过他一命,他反过来杀掉人家女儿,太有失仁道。
罢了,花满意区区一女子,就是日后再胡搅蛮缠上来,他会怕一个女人不成?到时再次击昏她也无不可,且看她有没有自知之明,别再来纠缠。
杀念纠结一番,倏而消弭。裴言昭将花满意提起来扔到茶棚后,唤出颤栗的衙差。午时正过,浓云蔽日,二人继续赶路。
*
边境屡遭一些游牧部族断断续续的袭扰,打劫粮草,破坏城防,攫取手工制品。边防的修葺永远是做不完的。
秋季烈日炎炎下,裴言昭负重一块大青石板,一步步的背上台阶。
热汗浸湿了他的脊背,扶住肩头石板的手青筋暴鼓。
有几个工程兵跟他打招呼。
“大哥,你放下休息一会吧,我们几个合力抬上去就行。”
他们俱是在边境服劳役多年的军户,在裴言昭为百户、千户、甚至都督时,都很照顾他们,现自当反哺。
裴言昭背挺如松,微微笑了下:“我不碍事,你们去休息吧。”
他们趁工头不在都多懒了,就他不知为什么一直卖力劳作,真当来赎罪似的。
众人不解,对他说:“那大哥我们先去旁边的林子里乘凉了,你过会来找我们,俺家婆娘酿的梅子酒清凉爽口,兄弟给你留一碗。”汉子说时微有嘚瑟炫耀之意,提起妻子满是自豪。
裴言昭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什么,良久才答声好。
半个时辰后。
裴言昭硬是捱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刻,才去跟先前那帮军户汇合。
他坐在温温的青石板上,喝着大碗的梅子酒,竟不似旁人发出阵阵爽快之感,倒觉得苦涩无比。
风掀起一阵沙尘,他举手遮目,待风沙卷过,一条朝思暮想的倩影梦一般的从天降临,出现在不远处的石板道上。
那幻象一步步朝他走来,他坐在原地不知所措,但心中激起退不下的千层浪,死寂了多日的心,在这一刻狂跳不已。
众人也为走来那人惊呆了,在边境鲜少看过这样,衣着清丽,一看就不是他们军户的亲戚,宛若天女落尘的女子。
随着那名女子走到了裴大哥面前,周围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他们之间某种道不清的纠葛,都识趣的退开去上工,地盘留给他们。
“你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去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声不响的?你知道你在狱中时,我等得都快肝肠寸断了吗?你走了,都不用向我交待一声?”姜珩压抑着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质问他。
裴言昭抽了抽嘴角,半晌,踅过了身,也用平淡的口吻道:“你来这干什么,回去吧。你要是,”他顿了顿,不忍开口,话咽了回去,“没什么,回去吧。”
过后,姜珩没有再说话。只是裴言昭去哪,她就不远不近的跟着,像条小尾巴。
有她在身边,裴言昭百感交杂,再度有了欢喜和疼痛的复杂感官,风沙刮在脸上有刺痛感,太阳晒得面庞融融。还夹杂一丝被她看见狼狈的窘迫感。
未时时分。
有小兵来找姜珩,说有人要见她。
姜珩疑惑,一步三回头的看了看裴言昭,先随小兵去了。
从简的太子营帐仍然有其规制,最外层有神机营,其次是□□手,步兵,恐因来得匆忙的缘故。
姜珩到了帷幄门口,就不愿再踏进一步,留候在外。
没一会,赵祈佑从里面出来,神色惊怒交加。
“珩儿,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我送去你府上的珠宝令你生厌,你跑这来躲我?”赵祈佑以为裴言昭一走三年,他有的是机会打动姜珩,但她竟然宁可抛弃荣华来这种地方。
姜珩漠然:“珠宝我没有收,差人送回青宫了。太子好不容易挣来的局面,因为些腌臜之事离开京都,不好吧。”
腌臜?赵祈佑郁闷难当,要说为她一个女子眼巴巴的追过来,的确有失他的身份,他道:“孤新纳了一侧妃,她与你们有交情,顺道带她过来探望。”
姜珩心下纳闷,正要问,帷幄中就走出一道华贵身影,珠翠加身,玉饰琳琅。
来人被胭脂粉末遮掩了原本的面貌,姜珩辨认了一会,方想起来:“花小姐。”
赵祈佑点点头:“她是花满意,毒医之后,现在已经投向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