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66)
“小公子。”珠花握住阮当归的手,看向他的眼睛,“我有一事相求。”
“我想见一面他。”珠花努力微笑,眼泪便掉了下来。
阮当归心都要碎了,他舍不得见珠花哭,珠花一落泪,他便要断肠。
阮当归最后还是让珠花见到了鱼子崖,就在鱼子崖行刑的前一天夜里。
朝中没有人敢明面上奏说要如何处理四皇子,因为没有人能猜透林清惜真正的心思,但对于与之同谋的鱼子崖,当然除之而后快,是林清惜亲自下的旨,念其曾为师,为众授业解惑,行刑便不公之于众。
珠花跟着阮当归到地牢去,隔着冰冷的铁栏见到了她相见的人。
阮当归抿紧唇,和狱使一起走远些,为这两人腾出些空间,因为他知道,这是珠花最后一次见鱼子崖了。
曾经的海誓山盟,倾心相许,许诺过的十里红妆,不离不弃,终究成了一场泡影。珠花看着狱中满身潦倒背对着她的男子,眼泪便流出来,她哽咽道:“为何不回头看我。”
鱼子崖身子一僵,听到身后人的哭腔,胸中翻涌起无限苦涩,片刻才回答:“因为愧对于你。”
本来了无牵挂,谁知情爱并非自己所能左右,他是真心喜欢珠花,也曾想过要娶她回家,但情爱并非他人生的全部,或许在鱼子崖心中,还有比情爱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珠花抬袖,擦干面上的泪水,她知晓鱼子崖或许有自己的理由,比她更为重要的理由。
“那你可曾喜欢过我?”珠花问道。
她生性腼腆,从来不肯问出如此大胆的问题,但珠花害怕,她此时若不问,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鱼子崖想起顾锦问他,到底有没有牵挂之人时,他心中一闪而过的珠花含笑的面容。
“只庆幸我未曾耽误你。”鱼子崖只说出这一句话,他此刻只能说出这一句话。
年幼时的那份恩情就像卡在他心间的一根刺,是救赎亦是深渊,尖锐且痛苦,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鱼子崖想起宫里行宴时候,他向张贵妃表明缘由,隔着珠帘,张贵妃绛唇巧笑:“是你啊。”
“那如今,你是来还我的恩情吗?”张贵妃问道。
“是。”鱼子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为了那扔在马车前的十两白银,他行大礼,缓缓道,“臣来报恩。”
所以如今若说后悔,并不后悔,倘若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还会这样做。
只是,他不会选择再和她相遇。
珠花这些天,只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下,片刻沉默后,珠花道:“我什么都不懂,你什么也不曾说。”
她只是宫里小小的一个宫女,同鱼子崖的身份天差地别,命运让彼此相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不懂太子和四皇子的恩恩怨怨,她只会洗手作羹,手中针线穿相思,她曾想,倘若嫁他为妻,便要为他做一辈子的衣裳,为他长夜里点亮一盏明灯,她会长长久久陪伴在他身边。
狱中黑暗,就连月光都未有,只一点火把,照亮潮湿阴冷的气息,与无言的恐慌。
“君且走好。”最后的最后,珠花只留下这一句,“黄泉路上莫孤单。”
而鱼子崖也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他怕他看了,会生出无限的留恋,会不敢去死了。
阮当归很担心珠花,珠花一路上都沉默着,待回到玄衣宫,珠花便说累了,要去歇息,阮当归不吭声,垂下眉眼,跟在她身后,珠花瞧见了,知晓阮当归的担忧,她伸出手,轻轻碰了下阮当归的脸:“小公子,别担心。”
“我知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去睡吧,一觉睡醒,一切都会好的。”珠花的声音缥缈如雾。
阮当归拉着珠花的衣袖,看着她的眼睛,似还是当年那个少年,只小声唤她:“姐姐。”
“赶明早,我给你做莲子羹。”珠花面上带着微笑。
阮当归这一夜并没有睡好,前半夜守在珠花房门外,夜里,珠花屋子里的灯火亮起,珠花打开门,发现了他,似吓了一跳,催他去睡觉,阮当归提心吊胆许久,身心俱疲,珠花为他捏好被子时,他想他只眯一下眼,只打个小盹。
翌日,却是被李秋书哭着摇醒的,阮当归的心一下子就沉入深渊,他连滚带爬般,冲进珠花的房间。
看到她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只嘴角一抹黑色干涸的鲜血,触目惊心。
一旁的桌上,放了两封信,一个空瓶子。
“姐、姐姐。”阮当归不敢相信般,赶忙握住珠花冰凉的手,他已经被吓傻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几番张嘴,只能一遍又一遍喊着姐姐。
眼泪太多,模糊眼前所有的一切,就连珠花的面容都看不清楚。
第79章 月子弯弯照九州
那桌上的其中一封信,是从淮阳寄过来的,简短几句,信上阮当归派去的人写道,经询问旧人,珠花的爹娘和弟弟,早在那年灾情,便饿死在街头,珠花早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信纸上,满是眼泪滴落的痕迹,也不知她将这封信,夜深人静时读了千百遍。
另一封信,是熟悉的字迹,珠花的字是阮当归亲手教出来的,温婉秀气,一如她的人。
“小公子啊,莫气莫恼。”清秀字迹入目,阮当归的眼不知不觉又湿了,似珠花温声耳语在身旁。
“我这一生,活得很好,能遇见你,遇见念之,我很幸福,我并非贪恋之人,从你们那得来的一点温存,便已足够了,秋书是个好孩子,有她同你相伴,我唯一的牵挂也算了却了,只是说过要长长久久得陪在你身边,是姐姐食言。”
“冬衣已缝好,天冷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秋书。”
“人世间无甚留恋,莫要为我伤神,至少在这一刻,我并不后悔。”
“小公子,莫哭,你要好好的。”
珠花的信也是寥寥几句,似真的无所留恋,阮当归低头,任由眼泪落下,他忽然后悔,后悔去寻找珠花的家人,后悔让她同鱼子崖相遇,更后悔那年醉酒,依着灯火拉着她的衣袖,唇齿不清喊她姐姐。
倘若没有这些事情,珠花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死,他开启了这个因,是他害了她。
林清惜赶来的时候,阮当归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李秋书端着饭菜,坐在阮当归的房门口,不说话,缩着身子,只一个劲地抹着眼泪。
她一直哭一直哭,眼泪怎么也流不完,她被迫承受着周遭所有太匆忙的变化,内心惶恐又无助,似回到了祖父去世的那一段时间,忍不住浑身颤抖,却又忽然想起在某个等着阮当归回家的夜里,她看着珠花手中针线,同她聊着天,珠花忽然认真说了一句:“秋书,你要好好照顾小公子啊。”
珠花含着笑,憧憬着未来美好,带着少女的羞怯:“……待我出嫁了。”
话未说完,脸却发红:“我就把小公子交给你,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那时秋书的眼眸亮晶晶,仿佛被授予神圣的任务,她用力点头:“好!”
想到此,李秋书再也忍不住,一边哭一边敲门:“阮哥哥,你出来,我害怕。”
她几乎哭得喘不上气来,珠花姐姐已经不在了,但她说话的话,秋书未忘,她在这世上,也只有阮哥哥了。
阮当归只觉得,自己要被淹没,他想起娘亲离世时候,那种孤独无措,娘亲是幸福的,因为她终于可以去见他爹了,珠花也是幸福的,她也去见她想见之人,唯有自己,被一次次的舍弃,为什么她们都要离开他,他心如死灰,眼神没有一点生机。
直到,门外传来李秋书的哭喊声,像是混沌里的一抹光,劈开了一切。
阮当归打开门的那一刻,李秋书便哭着撞进他怀中,怀中的温暖让阮当归落泪。
李秋书死死抱住他的腰,哭着道:“阮哥哥想要珠花姐姐,我来做珠花姐姐,我来为你做冬衣,为你点夜灯,为你做饭,我来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永永远远地陪在你身边。”
她来做他所需之人,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保护他,从这一刻起,她是他的任何一个人。
阮当归瞳孔放大,任由李秋书抱着,听着她哭喊的话,一低头,落满泪。
他一点一点弯下腰,终颤抖着抱住这个孩子,像是抱住他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