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Ⅱ昨夜鸣蛩(55)
其实这都算是好的。
更可怕的是床头倾倒的香薰蜡烛、装满酒液的小盅、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毛笔……
白日里干干净净的东西,都像是妖魔化形之物,在夜幕降临后变得面目可憎。
玄子枫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凇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知不觉间已经恶劣到了极点。
已经是凌晨了,凇云坐在满是椰子香乳味道的床畔,听到了锦华楼沉睡时刻里,其他人的私语。
是打道回府的祁二少撞上了安若。
安若笑得张扬而讽刺,“文人墨客?高雅?都是狗屁罢了。”
他是敢对客人出言不逊的,尤其是想要引起祁二少注意的时候。
“注意些言辞,你不要含血喷人”祁二少的声音明显能听出不悦。
“我血口喷人?”安若冷笑,“最喜欢给十二三岁没长成的少男少女开|苞的,是谁啊?‘豆蔻梢头二月初’是你们这些读过圣贤书的人写的吧?趁着年轻赶紧享用、将人糟蹋死了的,是‘血口喷人’的我吗?”
祁二少说不过安若,他理亏得很。
直到他们离开,凇云依然醒着。
熬到天亮,凇云才意识到,他失眠了。
整夜、整夜的失眠。
若是以前,还能以修炼打坐度过,可凇云却不再是驭灵师了。灵力充沛了整整十六年的身体无法适应空虚、毫无灵力的状态,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
春时祭将他的健康和本源都毁了,若不是魔藤毒素已除,他恐怕不仅是大病小病缠身,而是见不得半点光亮,在阴暗的室内枯竭而死。
所以他不得不暴饮暴食,才能让身体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但哪怕是这样,他也依然日渐消瘦,愈发像是一具盖着皮的骷髅。
“玉蜻蜓,你别吃了!”
安若冲下来夺走凇云面前的汤碗,手忙脚乱地将茶水塞到凇云手中,“对不起,我在你的汤里撒了整罐的盐和辣椒粉。我以为、我以为你看了就不会吃的……玉蜻蜓,你哑了吗?说话!”
若不是这一出,凇云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味觉已经迟钝到了这种地步。
他怔怔地看着碗中还没来及拌开的胡椒、辣椒粉末,才觉出唇舌间几分浅淡的麻。
凇云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说怎么最近吃什么都觉得尝不出味道。方才我走神,没注意……你急什么?我若是坏了嗓子,不是没人与你争花魁了吗?你该高兴才是。”
“玉蜻蜓!我安若要是有害你的心,你早就死八百多回了,留得到今天?你才是心里脏,看谁都觉得下作!”
安若最讨厌被人误会,心里委屈得很。
本来他为了感谢凇云教他读书准备了小礼物,可奈何平日里二人关系不算亲近,他不好意思直接送,才打算先行捉弄,再以“赔罪”的形式绕着弯子将礼物送出去。
结果弄成这样,他以为凇云话里话外在讽刺他心存歹念,不知怎的,竟然气得将碗摔在凇云脚边,失手让汤汤水水溅了凇云一身。
摔完,安若看着一身狼狈的凇云也愣住了。
他本意并非如此,也没有泼凇云的意思。只是此番梁子算是结下了,安若好面子,有些骑虎难下,没那个脸去道歉。
二人已经有所缓和的关系再次坠入冰点。
而凇云也没个能跟他说真心话的人了。
玄子枫拼命地想对凇云说上几句话,可他在时空之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长夜漫漫,无眠的人陷入思绪万千而寻不到出路。
凇云什么也做不了,残废的身子和未有片刻停歇的神识疼痛,一遍遍地让他在最为毫无防备的时刻,想起所有的不堪,生出最为灰暗、绝望的念头,把宏剑宗那十余年不曾流过的泪流尽。
他活着,又像是行尸走肉。
身上有很多不知何时留下的淤青、小小的划痕在呼救,将内里不为人所知的痛隐晦地公之于众。
但他看上去又是那么正常,对恩客笑起来时淡雅又从容,笔下的诗词读起来全是才情,小曲儿唱得能让人心里酥掉。
只有凇云自己知道,他是一段被腐朽到中空的浮木,看上去好好的,可实际上稍微碰一下就碎了。
丘阳城进入梅雨季节,空气都是潮湿而沉重的。
亦如凇云。
只是今夜不知怎的,有灵天雷暴。
在雷声滚滚中,重物敲击在凇云窗畔,那巨响引得他微微回头。
凇云顶着风雨推开窗,看到了砸在屋瓦上的雀鸟。
小鸟不大,长得像个鸡仔,浑身焦黑。应该是被雷暴劈了个正着,才摔下来的。
如此肆虐的雷暴中从高空坠落,大概是活不成了。
凇云的心神麻木得很,连一句叹息都没施舍给那可怜的小东西,抬手关了窗。
夜雨声密密麻麻入耳,聒噪得很。
小鸟头上的窗,又被推开了。
烧成焦炭的幼鸟躺在凇云掌心,一动不动,但还有微弱的心跳。
那一夜,失眠的凇云不再无事可做。他为那鸡仔似的小东西擦身、喂水,试图从灵力乱流肆虐的空气中抽取灵力,补给掌中的小生命。
直到雷云散去,东方隐隐落下初晴朝日的微光。
凇云干涸已久的本源终于挤出来一缕微弱的灵力,顺着幼鸟的经脉循环流淌。
渐渐地,鸟类飞快、强壮的心跳“咚咚咚”地在小小的胸膛里响起,似乎能撞到凇云早已迟钝发麻的掌心。
“啾!”
晴朗的早晨,响亮而短促的鸟鸣在凇云手中响起。
小东西的毛发烧得不剩几根,鬼剃头似的丑得不行,但在凇云眼里却很是可爱。
不知这一夜是凇云救了那只幼鸟,还是那只幼鸟救了凇云。
作者有话要说:鸡仔的聆风堂分店——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
凤梢
即眼线。
椰子香乳
以椰子油、黄油、鲜花精油等为原料的奢侈品,可以做润滑使用。
鬼剃头
即斑秃。
鸡仔(捂住心脏):师尊画眼线,是好看的。
第25章 半点朱唇万客尝
“啾!”
全身光溜溜没有一根毛的幼鸟在绸缎棉花围成的鸟窝里睁开双眼,冲着凇云响亮地叫出声来。
“嘘!”
凇云将修长的手指搭在唇边,眼神飘向床上睡着的祁二少,示意幼鸟小声些。
长得跟个小鸡仔似的幼鸟聪明得很,当即收声,蹦蹦跳跳地奔向凇云的怀抱。
——这是真·鸡妈妈。玄子枫捧着脸暗道。
“你说你呀,怎么搞的,来的时候还是被雷劈得斑秃,养着养着怎么成了全秃了呢?”凇云抬手轻点肩头那情态亲昵的小鸟,不自觉地露出无奈的笑,“是不是我喂得不好?”
有了这个小生命的陪伴,凇云的精神状态明显见好,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
——秃|鸡虽丑,但能让小师尊开心就是好鸟!
就连玄子枫这个颜狗都觉着此鸟聪慧、性格体贴、惹人喜爱。
忽然,门外传来器皿破碎的巨响。
紧接着,叫骂声几乎要把锦华楼的房顶掀开。
——这是……小安老板?
几乎是撕裂般的声音让玄子枫都差点没听出来这是安若。
凇云眉头紧蹙,将小鸟安置在鸟窝中,轻轻推开一丝门缝。
锦华楼内,一名客人模样的男人抱头鼠窜,而安若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厉鬼索命似的追在那人身后。凇云从来没有听过安若用那么脏的话骂人,也没见过他不管不顾疯成这个样子。
整个锦华楼上下都被搅得一团糟。
凇云拉住小厮一问才知道缘由。
男人是安若的熟客,此前受安若之托写信给安若的妹妹。待安若学了写字后亲自给沉香楼去了封信,才知道他妹妹早在一年前就被客人糟蹋死了。
这么久以来,安若的信件未曾有一封传到妹妹手中,所有的回信也全都是假的。而安若缩衣节食、拼命接客攒下来寄给妹妹的钱,竟然悉数被那客人卷走。
“啊!——”
安若悲恸地嘶吼着,被护卫拽着长发拖走,让人不忍心去看。
此番骚乱有碍锦华楼的高雅,安若免不了被毒打一顿锁在地牢里。
凇云轻轻拉住小厮,血色的双瞳闪过不易察觉的微光,望向小厮的眼睛。
——小师尊能用灵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