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Ⅱ昨夜鸣蛩(49)
这份雀跃的心情还未来得及消退……
忽而,于寒松察觉到人群中有些骚动,似乎自他身边传来。
“寒、寒松师兄……你、你的头发和脸……”
渐渐地,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于寒松身上,写满震惊、难以置信。
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寒松的一头乌发自发根皆白,眼瞳变为瘆人的暗红血色,衣领下的脖颈生长出黑色的魔纹,蔓延至他左半张脸。
于寒松有些诧异地抬手触摸自己的头发和脸颊,起先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可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时,漆黑诡异的魔纹深深地刺入他的双目,整个识海瞬间被疼痛的火海占据。
乌发皆白、褐瞳染血,没有哪门正道术法会这样。
“来人,把那个修习邪道术法的妖孽拿下!”
宗主卓不群震怒,一声令下。
神识混沌的于寒松当场被执刑者控制住,押到众人中央。
所有事宜即刻叫停,演武场当即变为审判堂。
事发突然,于寒松他自己都稀里糊涂,没能搞清其中缘由。
除了时光之外的玄子枫,并没有人发现新晋少宗主的脸上并非惊异,而是无措、惶恐、愧疚、焦急。
此番局面,显然是卓应天自己也没想到的。
玄子枫冷着脸,他多少猜得到弄得这般无法收场的原因。
先前于寒松“正常”的模样大概是卓应天以化形术遮掩。
那小子估计是打算先瞒着于寒松,每日骗他服下聚宝震灵丹维持修为,并在此期间寻找其他方法修复本源,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瞒不住了再摊牌。
到时候,于寒松可能会愤怒、会悲伤、会吵闹着要断绝关系……但无论如何卓应天都能把人哄住。聚宝震灵丹拴着修为,共修邪道术法的秘密更是将二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本来,这是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卓应天用春时祭夺了于寒松的天地智灵和修为,战胜原本比自己强大的兄长,如愿以偿地成为少宗主,还能让他爱而忌妒、多年来始终压他一头、高高在上的于寒松一辈子都不得不是他身边的禁脔。
可是,凡事总有万一。
打败卓少天的最后一击耗尽了卓应天所有的灵力,包括留在于寒松身上维持化形术的那份。
他战得正酣、眼里全是唾手可得的胜利,一时得意忘形。
“这魔纹,究竟是何邪术?”宗主卓不群勃然大怒。
林止长老答:“回宗主的话,只有面颊和手上的魔纹不好确认,仅凭露出来的这部分推断……可能是‘春时祭’的祭品魔纹。”
宏剑宗上下都是老古板陈腐酸儒,向来秉的是“存天理、灭人欲”的条条。违背门规、修习邪道术法,已是犯了大忌。“春时祭”更是在这份滔天怒火上浇了一桶爆沸的热油。
春时祭的祭品,那是做娼妓态雌伏在他人身下、不知廉耻的东西。
是做了娈童、娼妓,是伤风败俗之污物、猪狗畜生不如。自然不算做是个“男人”了。
而在宏剑宗,不算“男人”也就不算是个“人”了。
“扒了他的衣服,让林长老看清楚这妖孽身上的魔纹。”
既然不是“男人”,那用羞辱女人的方式便正合适。
当日,宏剑宗数千弟子在场。众目睽睽之下,四五个执刑者将于寒松的衣物当众剥下,露出遍布身体每一个角落的魔纹。
玄子枫疯狂地想冲上去,将自己的衣物盖在他身上。
小师尊最是要面子的,脸皮薄得很,十六年来他从未衣冠不整过,就是卓应天钳着他欺|凌时也得留件小衫给他遮羞。
如今,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禀宗主,确实是春时祭无误。”
这句话落地时,于寒松被执刑者按在地上,当众袒露身体的羞耻欲绝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比今冬正吹拂的寒风更加刺骨的现实,让他如坠冰窟。
他在混沌中想道:怎么可能是春时祭呢?
于寒松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他的少主。
而卓应天低头躲藏在人群当中,未曾向他的方向施舍过一个眼神。
他的少主、他的恋人、他的难觅知音、他放心尖上疼的人。
何时成了这幅模样?
写给卓应天的君子九不可为,卓应天早已为之,还是在他于寒松的身上。
辱挚友、慢臣下、欺天地。
“于忠庭,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宗主卓不群一掌拍裂了面前的石案。
“主人息怒!”于忠庭当即跪在卓不群身侧,“属下有罪,没能在这孽畜生出来的那天将其斩杀,请主人治罪。”
于寒松连眼白都漫上血色,一滴血泪绕着眼眶转了几圈,顺着眼角滴落。
那是他又敬又爱的父亲,是和母亲一同给了他生命的人,说恨不得在他出生的那天就杀了他。
冬日的阴云不散,已经有雪花飘落。
昔日的天骄之子、弟子首席、君子典范,如今一|丝|不|挂、灵力散尽、众叛亲离。
没有任何言语和词汇能够形容于寒松此时的绝望。
语言太苍白、太无力、太轻飘飘的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再怎么难也难不过诛心。
玄子枫冲过去,徒劳地想要护住于寒松,却只能看自己半透明的神识无法触碰到实处,没能替他的小师尊遮挡半分凌迟般的目光。
于忠庭给宗主磕了几个响头,“于家世代辅佐卓家,代代忠烈,偏偏到了这孽畜身上作出这等腌臜事。我于忠庭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卓家,愧对宏剑宗。”
事到如今,于忠庭只想明哲保身、撇清关系,甚至搬出了老祖宗和几代人的恩情。
“宗主,我于忠庭绝不会包庇有辱宏剑宗之妖孽。此妖物本就是天地智灵借尸还魂,并非我于家血脉。属下无能,多年来竭力教导,却不知这妖物本性难移、包藏祸心,干这种苟且勾当,请宗主治罪。”
许是痛苦已经越过极限,于寒松几乎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恍惚间,不知何时,于忠庭已经站在了于寒松面前。
“啪”!
重重的耳光带着灵力,打在于寒松没有魔纹的半边脸颊。
一颗槽牙顺着于寒松吐出去的那口血落在地上。他的鼻尖、嘴角、耳朵缓缓流出血丝。
尖锐的耳鸣入脑,于寒松本就变得迟钝的听力彻底失去了半边。
朦胧的声音哪怕是在耳畔炸开,听起来也像是从天外传来的那般遥远。
“孽障!说,究竟是与何人媾|合?”
于寒松偏过头,怔怔地望向卓应天的方向。
那个让他这般模样的人,始终没有抬头,未曾替他辩解过只言片语。
卓应天躲藏在人群中,低着头,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
旧忆的时空之外,玄子枫的神识护在于寒松身前,恨不得那些凌|辱与拳脚落在自己身上。
他玄子枫烂命一条、罪人一个,哪怕是如此羞辱,也算是作恶多端之人罪有应得。
可他的小师尊不是啊!
修习邪道术法的不是他、佞幸惑主的也不是他。小师尊从没做过任何坏事、没害过任何人,他那么好、那么好,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于寒松的心,已经冷了。
他在迷茫中全然不知发生什么,只觉得外界不断地轰鸣,在碾压他的灵魂与躯体。
忽然,一股精神力震荡入脑,强行将于寒松的神识拉回万般不堪的现实。
“于寒松,你可知罪?”宗主的声音回荡在飘雪的天空中。
演武场中心,已满是被血液污染的薄雪,堆叠描绘出拖拽和刑具的痕迹。
他笑了。
“弟子自知,邪道术法一事违犯门规,辨无可辨。但弟子乃是祭品,也是被人所害,并未以此邪术害人,望宗主明鉴。”
然而,宗门并不会听他一个佞幸之人的言语。
外界的声音,他已经全然听不清了。
他只得跪在那里无力地、撕裂般的高声呐喊。
“天地明鉴,弟子虽有愧于宗门教导。但多年来待宗门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处草木,皆全心全意,天地可证。我于寒松问心无愧!”
另一颗松动的槽牙因言语间的用力咬牙而彻底折断,于寒松偏头将那半截牙齿连同血水吐掉。
“戴罪之身无颜留在宗门。我便将宗门给我的一切还给宗门,不污了宗门的名声!即日起,我凇云,再不是宏剑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