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Ⅱ昨夜鸣蛩(36)
很快,陈颖祎就变了一个人。
刀法,不练了、废了;兵法,不看了、忘了。头上的珠钗步摇和长长的耳环会在她想要奔跑、跳跃时打在身上,训诫她的失仪。读来的“才子佳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最大的幸福是托身良人。
拴住将军家放养的狼犬并不容易,但拴住一个满脑子贞洁礼教、无亲无友、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女孩,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颖儿,昭弟是不是个好皇帝说不定,但一定不是个好人。相信我,他不会是你的良配……”
陈颖祎打断了南泽晔,“晔殿下,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上次的事情道歉,可没想到你竟然这般恶毒,诋毁自己的亲弟弟,看来这么多年的手帕交,倒是我陈颖祎看错了人。”
就连南宫晴也赶在和亲离开前过来劝过她。
“颖儿,我觉得你变了好多,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我就要动身去西域,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你为了他人这般,真的值得吗?”
“值得,怎么不值得?”陈颖祎有些娇羞地埋下头,“你放心便好,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此生都是他的,还有什么事不能为他做?哎,你可谁都别告诉……”
值得?怎么可能值得呢?
当她和另外一位高官的女儿同一日嫁入王府,人家是太子妃、她不过是侧妃的时候。当太子变成皇帝,陈家不得不为了她受南宫昭牵制打压的时候。
现实已不允许陈颖祎的嘴里说出半句真话,不允许她的脸上透出半分真性情。泪湿罗衣脂粉满,难眠夜泣血千千遍,道不尽她满腹的悔恨。
幻境忽而又慢了下来。
那天,陈贵妃的头很沉、身上也使不上劲儿,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避暑行宫中,前皇后已经会说话的儿子被刺客劫持,当场割喉。
但陈贵妃的灵能让她看得清清楚楚,刺客的刀根本没碰到孩子的脖颈,那脆弱的喉管是从内而外被割破的。
前皇后是丞相的女儿,没人有那个能力对正得圣宠、家大业大的她动手。
除了皇帝。
那个已经会叫“父皇”的孩子,是南宫昭亲手杀的。
血喷出来之前,南宫昭手中隐秘的阵法冒出微弱的灵力波动。在场的后妃、奴仆、侍卫都浑然不知,只有暗中捡回驭灵师修为的陈贵妃有所察觉。
恐惧越过陈颖祎所能承受的阀值,让她晕倒在地。她仿佛能看到自己和腹中胎儿的未来。
后来陈贵妃才了解到。那时候丞相似乎是动了“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心,想越过南宫昭先扶着自己的外孙上位。而那孩子的死,就是南宫昭给丞相一派的答案。
忙于吃瓜看戏的玄子枫,心里“咯噔”一声,顿觉毛骨悚然。
——饮刃喉?!
南宫昭杀自己儿子,用的正是聆风堂暗杀秘蛊“饮刃喉”。此前差点要了悦然小命的,就是这东西。
——早在将近二十年前,皇室就和聆风堂有交易?
玄子枫试图掌控流速不定的幻境,尽可能放慢相关的场景,试图找到更多关于聆风堂的痕迹。
然而就在这时,入感断掉了。
玄子枫猛然回神。
逝去岁月的悲欢和肮脏隐秘的阴谋之外,他依然是棋盘上的一颗棋。
陈贵妃和宫飞絮的棋局也早已结束了。
凉亭外的雨明明被阵法挡着,没有半点飘进来,石桌棋盘上却多了许多“雨滴”的痕迹。
不知何时,宫飞絮已经很亲近地站在陈贵妃面前,他低着头,任由陈贵妃拉着他的手、拭去他眼角的泪。
“我的飞絮长得这么大了,都长得这么大了……”陈贵妃擦不干自宫飞絮眼眶奔涌而出的泪,自己也泣不成声。
宫飞絮哽咽道:“……妈,我一定带你出去,离皇城远远的。”
“不用,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陈贵妃摇摇头,“但飞絮,你不一样。你还有得选、你还能自由地走遍整个天下。我只愿你平平安安、自由自在。”
虽然生疏与隔阂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消散的,但倾吐的真情足以这对母子跨越十八年的光阴,补上这个迟到的拥抱。
一粒黑色的棋子静静地躺在棋盒里,并没有打扰这场真正的久别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大寒,凇云生辰,双更,下午还有一章。
第17章 不知秋思落谁家
中秋,响玉阁,神木塾。
今年的中秋节并没有赶上休息日,好在鸡妈妈体恤,取消了晚上的自修课,将顶层观星台布置成月饼小作坊,待晚间的赏月晚宴投入使用。
舒彩,现在已经是神木塾的舒老师了。
结束了上午第一堂的习文课授课,舒彩并没有回到助教老师的集体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茶话间。
从今年年初开始设立的茶话间广受响玉阁弟子欢迎。茶话间里有自然光、有书、有绿植、有沙发、有热饮小点心、有毛茸茸的小动物,其提供的主要服务是老师陪聊。
就是“唠一唠十年少,听一听一身轻”的那种交流疏导。凡是有些说出来矫情羞耻、不说人能憋出病的话题,都可以在这里说,提前跟老师预约即可。不仅学生能约,老师、助教、其他二楼二峰一潭的弟子都能约聊。
全体教师里预约最满的就是凇云先生和舒彩了。由于凇云先生事务繁多,每周预约名额有限,舒彩的预约数量甚至更多些。
至于严洛……
自从茶话间开办以来,他始终保持着预约人数为零的记录。
直到前几天,小师妹舒彩眼瞧着师兄每个时辰数次查阅预约都在落空,于心不忍,只好约了一场严洛的“话疗”。
她怕再没人预约,阎罗王想开导人不成,反而变成了需要被开导的那个。
等待预约者到达之前,舒老师在茶话间批改习文课作业,不经意间露出鸡妈妈同款笑容,接连给了许多学生高分和认真的评语。
不一会儿,门被敲响。
“笃笃笃”!
“来啦!”舒彩起身拉开茶话间的门,“黎长老,请进、请进。”
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左右的帅大叔显得有些僵硬和扭捏,但还是挺直腰杆,端着万灵潭长老威严的架子走进茶话间。
招呼黎长老坐在软塌塌却有支撑力的沙发上,舒彩在茶碗中倒上热腾腾的西域咸奶茶,又将粘人的长毛大猫塞进黎长老的怀里。
舒彩笑道:“上学期去游学的那帮孩子带回来的草原咸奶茶,我记得黎长老还挺喜欢这个味道。这猫叫绵绵,是咱们茶话间的形象大使,若不是黎长老大驾光临,还不轻易见客呢!”
奶茶咸香的热气蒸腾中,猫咪甜腻腻、贱兮兮的叫声里,黎长老的上位者气场就像是洒在奶茶里的糖或盐,被无形地溶解。霸气老鲤鱼彻底变成沙发里的颓废小叔叔。
扯了几句有的没的放松状态,二人这才不紧不慢地进入正题。
黎长老的咨询内容正如舒彩所料,果然又是跟思渊有关的话题。
“你说我又不能骗渊渊吧?可让她知道,她是被害她没妈没家的人类养大的,孩子心里得多憋屈?不说,她多少能开心些,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可她以后知道了要是恨我……”
团聚的中秋佳节,黎长老替无法与鲛人团聚的思渊哀叹很久。
尽管鲛人根本不过中秋,思渊也有黎长老和众多学生陪着,一点也不孤独。
如果还有哪位神木塾幼儿部的娃子不懂什么叫做“杞人忧天”,领来看看黎长来现在的样子就能明白。
即便是如此,舒彩依然用真诚的双眼注视着黎长老,时不时还认真地点头,做出和黎长老同样的表情,以示她充分的共情和理解。
其实,比起思渊,更需要心理辅导的显然是黎长老。
万灵潭海洋区虽然并不是完全的深海,但也跟真海差不离了。
思渊年岁还小,鲛人世界的常识又有黎长老传授,响玉阁提供的环境、情感支持足以装满她在这里度过的童年时光,等过几年送回鲛人都城更是不用操心。
倒不如说,舒彩真正担心的是五年后思渊回去,黎长老会不会因为分离而再度陷入焦虑。
听完了黎长老的叙述,舒彩道:“关于这件事,我的建议是,如果能够尽早坦白,还是不要欺瞒
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