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Ⅱ昨夜鸣蛩(32)
蒙住眼的宫飞絮突然抱住玄子枫,打断了他的思考。
玄子枫翻了个超然常翻的夸张白眼,嫌弃道:“您还真是荤素不忌,窝边草也啃啊!”
听这声儿不对劲,宫飞絮拉下蒙眼的巾布,待他看清楚超然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后,白眼翻得比玄子枫还夸张,“怎么是超然啊!真扫兴。来来来,再来!”
宫飞絮他们在房间中又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安静的小倌轻轻跪坐在玄子枫身旁,将他的酒杯斟满。
今夜玄子枫不打算沾酒,但他没拦着。
因为,那小倌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
魂牵梦萦。
深沉与平和之中透出木质的清新,像是落雪的冬夜围绕在烧得暖暖的炉火旁。那是种无比矛盾的感觉,融融暖意和丝丝寒意交织,折磨着羁旅之客独行的心。
小倌附身行礼,正欲离去,却被玄子枫抓住了手臂。
“啊!”小倌轻声惊呼,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玄子枫。
玄子枫拉近小倌的身体,鼻尖微动,凑近那人粉嫩白皙的颈肩,“你用的是雪松香?”
“是……”小倌乖巧地点头。
“嗯,这香不错。”玄子枫讲话时淡淡的吐息打在小倌的耳畔,惹得人颈肩一阵酥麻。
正当小倌准备好被人咬住纤细的脖颈之时……
“是在哪家店买的?”
“?”
小倌有点懵。
玄子枫又重复了一遍,“香是在哪家店买的?用的是固体香膏对吧?”
“是,是紫、紫烟坊的雪松香膏。”
还没等小倌缓过来,玄子枫摸着下巴喃喃道:“固体香膏的香味很接近体香,闻起来偏淡雅。抱玉城那边虽然用香水和熏香的多,但可以试着开发固体香膏的市场……”
接下来,玄子枫事无巨细,问了固体香膏的工艺、品类、价格、销量……就连紫烟坊老板的私生活八卦他都要打听。
上青楼,谈生意。
还是妥妥儿的正经生意,不是皮|肉生意。
这种客人,小倌也是头一回见。
奢靡无度的宴会闹得太晚,晚到最黑的天都过去了,再往后该发亮了。
姑娘小倌们也纷纷累极回去休息,宫飞絮拉着玄子枫进了一位姑娘的房间。
那姑娘被灌得不省人事丢在床上。
宫飞絮起身上前,坐在姑娘的床畔,给她的双耳加了隔音阵法。
高度数的烈酒是宫飞絮自带的,被他从容灵内拿出来放在桌上。
确认门窗锁好,再加上阵法封禁,宫飞絮倒酒向“超然”招手,“来,过来喝酒,那些花花果果的甜酒都是哄小孩的玩意儿,这酒才够劲儿!”
玄子枫注意到宫飞絮的眼神变了,微醺中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冲天的酒味扑面而来,玄子枫轻启唇瓣沾了一小口,发现这酒辣得不行,纵使是在驭灵师的口中也简直像在灼烧,其中明显的苦香味更是能顺着喉管涌入心里。
这酒,怎么也不像是宫飞絮该喝的。
宫飞絮起先一言不发,只知道一味地倒酒、喝空,再倒酒、再喝空。纵使他驭灵师海量,接连灌了好几坛不肯停也是撑不住的。
“宫飞絮,别喝了。宫飞絮!”玄子枫压下宫飞絮端酒碗的手。
那手被压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酒碗中满满当当的酒液随之溢出,落在桌上。宫飞絮是笑了,笑得全身都颤。
“宫飞絮?”他摇摇头,“没有,这不是宫飞絮,这是南宫宁。”
未等玄子枫反应,已经有些上头的宫飞絮指尖沾着酒液,在桌子上写出“南宫宁”三个字。
“这他大爷的就是那皇帝佬儿给我的名字!”
宁,意为平安、安定,又含已嫁的女子或在外子女回家省视父母之意。
玄子枫懂了,他怎么会不懂呢?
那个抱着雁翎刀的男儿是壮志凌云的少年郎,心气儿比天还高、骨头比金石还硬,血脉里沸腾的是策马天下的意气。怎么可能偏安一隅、做个安安宁宁的摆设呢?
宫飞絮看着还能说话、还算沉稳,思路也很是清晰。
但他醉了,醉得很彻底。
不然,他绝不会拉着任何人说出憋闷在心中的苦楚,让人瞧见他这幅丢人的模样。
“你知道吗?我以前啊,就刚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儿子,我妈是大将军的女儿那前儿。那可不是一般的嘚瑟,觉得自己可牛|逼坏了,走路都鼻孔朝天。”
宫飞絮拎着酒坛给自己满上,不顾玄子枫的劝阻,仰头喝干了整碗烈酒。
“……正好赶上我那时候膨胀得很。皇帝,要什么有什么、谁都得听他的,谁不想当?反正是我想要的东西,变强,然后抢过来不就行了?现在想想,真是……”
被一个涌上来的酒嗝打断,宫飞絮没能说完。
玄子枫看着他这样,心里乱得很,“那宫飞絮去哪儿了?大晚上不修炼、不休息,驾着有御赐之物的车到处招摇,演纨绔给谁看?”
“宫飞絮、宫飞絮……宫飞絮不能在这儿。”宫飞絮摇摇头,“驭灵五段的驭灵师,太让人感到危险了。本来我回来,就是有人在搞小动作,不是贵妃和陈家的本意,他们没拦住。”
“还‘贵妃’呢,那不是你亲妈?”玄子枫无奈笑道。
酒坛空了,宫飞絮开了新的一坛,逼着“超然”跟他一起喝。
“我以前没见过她,这是我头一回跟她说话。贵妃跟我不亲,我也没法跟她亲起来。在皇帝面前演了出‘母子情深’的戏码。”宫飞絮的眼眶红了,“但是你知道吗,我见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回宫飞絮喝得有点急,酒液顺着嘴角流过脖子,灌进皇子锦衣的衣领。
“太像了、太像了。我跟她长得太像了,眉眼嘴唇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鼻子和脸型不像她,像我外祖父……也像我师父。”
“教你刀法的?”玄子枫问。
雁翎刀的刀法精湛到宫飞絮那个地步,不可能没有名师指点。
宫飞絮重重地点头,“对,那是我师父,其实也是我舅,亲舅舅,镇北大将军长子,陈棋绪。”
许是酒精开始逐渐蚕食宫飞絮的大脑,他的叙述逐渐支离破碎,得要玄子枫整理一下,才拼得出头尾。
“贵妃,她不想怀我的。估计皇帝比她更不想要我。听说她是中暑晕了之后叫太医,听着‘恭喜’当场又晕过去了。”宫飞絮说着说着,竟是笑了。
笑得有几分苍凉。
“她就怕我是个男孩儿,连织的小衣服绣得都是花儿草儿,做的玩具都是钗儿环儿布偶。后来,我快出来了,她就备好了月份差不多的女婴,无论我是男是女,都会把我送出去。”
如此看来,陈贵妃应该很爱她的孩子,不然她不会倾注无数的心血后,又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将宫飞絮送出去。
只是她并不是个纯粹的母亲。这也是她最深、最痛的无可奈何。凌驾于她母亲的身份之上,她不得不更是帝王的妃子,或者说博弈的筹码。
所以,这多年来的流离失所与无端的苦楚,她与宫飞絮一同承受。
“贵妃送你出去,应该是为了你打算。想必,贵妃心里也不好受吧。”玄子枫拿起茶碗放在唇边,沉吟片刻,灌下去一大口烈酒。
宫飞絮双肘支在桌上,十指深深地没入发根,抓到疼痛凌乱的头,“我的名,她起的。因为杨絮、柳絮是她唯一能看见飘得出深宫、飘得出皇城的东西。可她不知道啊,飞絮得在外漂泊。”
陈家的根基不在皇城,在很远很远的北边。
本来宫飞絮应该被立即送到北方,可中间出了岔子,他被当作人质、又被乌龙替换,在种种惊心动魄之后,福大命大的宫飞絮终于在五岁那年不再时而贵、时而贱地颠沛流离。
他有家了,有师父就有家。
兵痞子是他自幼混到大的手足,练兵场是他的游乐场和私塾,雁翎刀他从不离手。
宫飞絮提起师父的时候,脸上满是骄傲的神色,“刀枪剑戟无一不通,但最好的还是陈家家传的刀法。”
说到这里,宫飞絮忽而变了神情,笑意和怀念转瞬即逝,连同他眼底的光。
“师父要上战场了,我怎么求他都不带我去。没办法,我就在家等他,等到我十二了,整整两年啊,他才回来。可回来的时候,腿瘸了、身子也坏了,稍微硬点的东西都不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