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息怒,”老图真拜倒在地,脊背深深弓起,“为配合兰格勒抢夺宝图,我等沿河水投入的焚心蛊,似乎被融化了,永康城的瘟疫被压下来了。”
“哦?”兰赤阿古达生出兴致,眼尾冒出寒光,“那些腌臜还有这等本事?”
“寻常人绝做不到这些,”老图真摇头,“老朽在族中算得上天资聪颖,养出焚心蛊已耗尽毕生所学,要被发现绝非易事,可这永康城的疫病短短几日便被压下,连子蛊都融化了······除赫钟隐外,老朽着实想象不出,谁还有这等本事。”
帐中烛火跃动,兽骨涌来浓香,影子映在帐后,如被巨手拉长,扯出扭曲形状。
“如此这般,实乃天助我也,”兰赤阿古达满面红光,长须簌簌抖动,“小儿既能为我冲锋陷阵,又能做个引子,勾得马儿神智不宁,真乃一举两得。当年小儿滚落山中,竟未被狼群撕碎,而是喝狼奶存活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命将至,非人力所能违抗。”
“天佑可汗踏平梁国土地,助我国威扬遍四方。”
“小儿还有大用,若成了个软塌塌的病秧子,便用不成了,”兰赤阿古达皱眉,“你记住了,那劳什子红凝丸的,给本汗调好药量,别让小儿轻易死了。”
“可汗尽可放心,”老图真俯身再拜,“老朽愿为可汗肝脑涂地,定不会坏了可汗大计。”
帐中乌云压顶,帐外篝火燃燃,附近几个帐子的大小格勒均赶过来,为新格勒兰景明接风洗尘,几碗大酒下去,众人推杯换盏,喝得醉醺醺的,手拉着手蹦跳不休,瓦努拉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挤着,想凑上去和兰景明说几句话,没多久被灌晕了,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兰景明早不见了,里头几位大小格勒抱着木桩,纷纷把酒碗往木桩上撞,口中吆喝不停,眼见是喝没了认人的本事,把木桩当成兰景明了。
兰景明有了自己的大帐,从兰杜尔随帐中挑了些人归入自己封地,瓦努拉也在其中。
现下的帐子铺着厚褥,四面有羊皮包裹,马奶酒水果应有尽有,数不尽的炭盆往帐中送,简直是神仙才有的日子,瓦努拉抱着被褥哼唧,醉的口水横流,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隐隐有草叶吹出长调,缕缕传入耳中,挠的人心头发痒,瓦努拉拼命从梦中醒来,来回摇晃脑袋,翻出当命根子藏着的金铃,仔细塞|入怀中。
她循着歌声过去,果然在河边石块上见到那人,兰景明背对着她,身上未穿格勒才有的外袍,只着薄薄一层单衣,垂头轻轻摇晃。
那调子忽明忽暗,忽长忽短,忽急忽缓,瓦努拉仿佛在哪听过,她绞尽脑汁想着,想起在被掳来的梁国女子帐中,听她们弹过这样的调子。
她们说是一支饱含忧伤的调子,曾有一对爱人天各一方,被层层大山阻隔,他们翻不过山,只能用曲调传达思念。
瓦努拉沉浸在曲调之中,迟迟没有上前,直到一曲落下,她才手脚并用攀爬上去,与兰景明坐在一起。
仿佛他之前从未离开。
“你怎么不快活呢,”瓦努拉喃喃道,“可汗今日在众人面前,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你没看到两位大格勒的神色,两人的脸一个紫一个绿的,还有兰道真兰小格勒,活像吞了两块石头,我看着实在憋不住乐,又不敢笑出声来,可把我给憋坏了······”
兰景明蜷曲两腿,手背交叠起来,下巴搁在膝上。
他好像一点也不快活。
瓦努拉吞回话音,默默拨弄指节,任凉风翻涌而来,不知该说甚么了。
这次回来明明是大胜而归,该得的都得到了,今后再不会被其他人明目张胆欺侮,称得上扬眉怒气,可兰景明却愈加沉默,身上落满寒霜,如被冷月包裹,透不出半点活气。
只能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吧。
瓦努拉鼓起勇气,从怀中掏出金铃,递到兰景明面前,在他眼前摇晃。
叮咚铃声不断,几枚铃铛在面前碰撞,兰景明恍惚探出手来,将它握进掌心。
“你看你看,它一定是你的幸运铃铛,”瓦努拉提起嗓音,啪啪拍动石头,“你把它给我保管,现下你大胜而归,正好物归原主,你就收回去罢。我知你要说甚么,下回若要深入敌营,你再将它给我,若你回不来了,有人过来寻你,便把铃铛交给那人······”
“不,”兰景明骤然开口,将瓦努拉声音打断,他拉过女孩手腕,将金玲放在她手中,帮她握紧掌心,“这个送给你了,等你以后嫁人,便当做你的嫁妆。”
“这怎么行?”瓦努拉急了,连连摇头推拒,“这是你的东西,看着好贵重的,你一直带在身上,这个我不能收!再说了,今后若有人寻你······”
“不会的,”兰景明唇角浅勾,淡淡轻笑摇头,“之前年少不谙世事,和你说过的都忘了罢,今后·····不会有人来寻我的。”
掌心的铃铛冷冰冰的,瓦努拉看着兰景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原本澄澈似山间碧泉,此时那泉水却干涸了,徒留皲裂泥土,添满沟壑峡谷。
第55章
朝中内务府派人前来接应,陈靖收拾细软后乘上车撵,一路在侍卫护送下来到皇城,进入九重紫霄殿外,等候觐见圣上。
圣上晨时在太极殿上朝,午时召见各方来使,陈靖谨记大哥教诲,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候着,待大总管唤到他的名字,他撩起衣袍,缓缓走进殿中,俯身长跪在地。
面前有条明黄长帘,殿内烟雾缭绕,满是熬煮丹药的味道,皇帝的影子映在帘上,四周有几只冒出青烟的琉璃锅,整座大殿如梦似幻,飘在云雾之中。
皇帝一字不发,大总管代为宣读圣旨,陈靖伏在地上,只觉眼前情状与大哥所言不同,大哥只说圣上戎马半生,如今龙体微恙,广寻良医为自己祈福,未曾说过圣上已沉迷丹药,召见群臣时都不肯现身。
大总管宣读圣旨已毕,陈靖毕恭毕敬接过圣旨,躬身退出大殿,圣上拨给他一处居所,命他留在宫中,在演武场内潜心修习,日后好能披挂上阵,广扬大梁声威。
圣上后宫佳丽三千,长大的却只有六位皇子,彼此之间明争暗斗,各自拉拢势力,眼下还未立储,诸多臣子争执不休,撞在殿前柱子上的都有几个,可无论他们如何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谏言,圣上都不为所动,毫无立储之意,眼下几位皇子心思各异,宫中人人自危,行走坐卧处处小心,生怕触了甚么忌讳。
陈靖被安排在东八所外的长信殿内,从内务府拨来数名宫女,任他随意调用,陈靖仍旧不要人伺候,自顾自拾掇干净卧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起身烧起香炉,点燃几支花香。
闻了半晌还不解乏,将花香换成檀香,闻着闻着生出恼火,他掀翻檀香,胡乱按灭香炉,裹起被褥卷入塌中。
殿中各处华美精致,不知是匠人废了多少工夫打造而成,与自己在将军府内的卧房相比,称得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陈靖躺在这里并不快活,若说将军府是个木质鸟笼,他还能飞出去潇洒一阵,这皇城便是金丝编造的牢笼,令他想飞也飞不出去,只能困在原处,等待主人投喂米粮。
他试图入眠,闭上眼却无法安睡,面前总浮现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碧色瞳仁如一湾湖泊,水汪汪亮晶晶的,陈靖随手拽来枕头,狠狠压在脸上,憋着气打两个滚,侧脸摩挲两下布巾,试图把那面容甩出脑袋。
这般折腾到夜班三更,仍没有半分睡意,陈靖不想勉强自己,披上外袍走到殿外,在皇城里漫步目的游荡。
将军府府宅在永康城内,已称得上占地广阔,这宫里更是浩荡无边,仿佛没有尽头,光是小花园就有将军府内五个花园的大小,更别提诸多宫羽亭台楼阁,陈靖走着走着便迷路了,压根辨不清方向,他最初还想着做些标记,以便能赶回去,后来便破罐子破摔不在意了,只想何时若走累了,就地睡了便是,待天明再回殿中。
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月光大盛,明媚如日头落下,在地上铺出白练,五颜六色的花漫山遍野开着,香气浓浓扑入鼻端,眼前有一座高耸如云的七巧琉璃塔,映着圆如玉盘的月亮,塔尖四面挂着叮咚作响的金铃,铃音随风而来,撞得人心弦摇晃,陈靖揉揉眼睛,恍惚倒退两步,举目望向四周,这附近亭台楼阁都不见了,连大块石头都寻觅不到,这高塔仿佛遗世独立的囚牢,静静立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