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17)
楚听弦见他开玩笑时眸光流转,璨璨如星辰,心情竟也跟着一亮。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倒是带了些笑意:“等到了钱塘,我补给你。”
到了钱塘,柳溪桥见那宅子,难得挤兑了一句:“楚宅这么大,楚兄居然还恕我是败家子?”
“……”楚听弦道,“那我给你赔个不是?”
“不敢不敢。”柳溪桥退了一步,做了一揖,“柳某为了闲饮阁败光了身上所有银子,现下只能靠楚公子接济了。”
楚听弦道:“行李给管家,我带你走走。”
这楚宅不在钱塘城内,在所离不远的郊外,平日清净,只偶有鸟鸣。宅子建在一处山下,山虽不高,但青碧连绵。南侧临着一条溪水,清可见底。西侧约一里外一片杏花林,粉白二色相伴而生,如今虽已是四月末,花期将结,不过因此处偏僻,又有山遮挡着,倒是比钱塘城内的谢的慢些。只见一地落红,仿佛初雪一般,对着花枝如海,漫漫望去,好似仙境一般。
清风吹过,一朵白色杏花飞到柳溪桥面前,摇摇坠坠,不胜微风一般。柳溪桥展开扇子接住那杏花笑道:“若是入夜来看,便当真是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楚听弦语气平淡道:“柳公子若是真身无分文了,也可明朝深巷卖杏花去。”
柳溪桥道:“入夏没小楼春雨可听了,还是等明年我再来赚这份钱吧。”
回了楚宅,二人先去了楚听弦书房。书房外种着一丛山茶,开窗后能有隐约茶花香。书房内架子上错落摆了些古董,都是些精巧雅致之物。屋内藏书甚多,柳溪桥站在书架前抽出□□学书:“楚兄所学甚广,为何单单没有儒家典籍?”
“师父不喜欢。”楚听弦站在桌前研墨,“先生给我讲过后就放到书库里,没摆在外面。”
“先生?”柳溪桥侧头问道,“之前你也说过师父和先生。”
楚听弦铺纸洗笔,随意道:“先生是师父龙阳伴侣,他二人年少时收我为徒,养我长大。师父教我习武,先生则教我学些诗书典籍。原本应唤他二师父或者师娘,但他不喜这两种称号,便让我称他先生。”
“这些书都是先生教过的?”柳溪桥叹道,“想来也是为风流人物。”
“确实比我师父靠谱些。”说罢楚听弦道,“你可方便过来?”
柳溪桥不解,走了过去,边看到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颜料,都是徽州所产上好之物,一旁放着家仆送上的西湖龙井。楚听弦面上仍是淡淡的,走至窗边,靠在窗旁:“残花酒一事我派人打听去了,你现在可以赏花品茶,读书作画了。”
柳溪桥没想到他还记着刚出洛阳时的玩笑话,不由得向他看去,便见他站在窗下,逆着光,中午的阳光炽热明亮,竟将他一贯的冷漠洗下去不少。
柳溪桥心里一动,便似当初在马车上一般,他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书,低声道了句多谢,便提笔蘸了些墨,定了定心神,慢慢画起来。
楚听弦虽平日并不吝啬言语,但也不怎么爱聊天。是以一时间满屋雅雀无声,只听得见笔尖与画纸发出的轻微响声。
纸上远山轮廓成型,山下小径,有一人纵马而行。
柳溪桥装作无意道:“说起来,我与楚兄不过同行半月有余,如今竟像多年故友一般。”
楚听弦淡然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不外如是。”
“既然如此,以后也不必喊我柳公子了。”柳溪桥直腰对他笑道,“不如名号或表字相称?”
“我字云重,不过若是念着不顺口,唤我本名也无妨。”
楚听弦微微皱眉:“你的字和名是用了何典故?”
“出自东坡先生一句词罢了。”柳溪桥道,“湿云不动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
楚听弦沉默片刻,未再追问:“我字调笙。不过我不喜欢,你唤我楚听弦便可。”
柳溪桥放下笔:“我见书房内有琴案,墙上也有些字画,你习过君子六艺?”
“学过。”楚听弦漠然道,“射御最好,礼数最差。”
“琴书如何?”
“尚可。”
柳溪桥向后让了让:“那请听——楚兄帮我题字如何?”
楚听弦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只见此画风骨卓然,只是有些清冷意思,倒是不像柳溪桥的风格。他正提笔要写,柳溪桥忽然轻轻按住他的手:“我总觉得这画少了些颜色,楚兄擅长画些什么?”
“花草。”
柳溪桥偏头讶然:“花草?”
“我师父和先生喜欢花草,见的多了也画的熟一些。”
柳溪桥笑道:“那正好,请楚兄帮我填一朵杏花落红吧。”
楚听弦换了只画笔,沾了些颜料,画了多在风中飞舞的粉色杏花,随后题词为:江湖风烟里,打马追杏花。
他写罢回头,却看见柳溪桥凝眉看着那杏花出神,便放下笔道:“不喜欢?”
柳溪桥回神道:“正是喜欢才呆住。”
楚听弦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道:“怎么还叫楚兄?不是你说要喊我听弦的么?”
柳溪桥还在认真看那朵杏花,被他冷不丁一问惊了一下:“有点不习惯。”
楚听弦闻言发出极轻的笑声,若不仔细去听,还道是风声,他向外走去:“多叫几次就习惯了。”
独立案前的柳溪桥听完这话,待在原地没有动。
又过了半晌,一向云淡风轻温润如玉的柳公子的脸微微红了。
随后他轻叹一声,拿起那张画纸,纸上杏花本应艳丽,然而因为执笔的性格,反而带着几分疏冷。
柳溪桥垂下眸子,慢慢将画纸放回案上。
柳溪桥一直在书房中坐到晚饭时分,有小厮来喊他方收拾了重重心事,仍旧如往常一般去和楚听弦吃晚饭。
结果这一顿饭还没吃完,管家便匆匆上前,低声在楚听弦身侧说些什么。
楚听弦听罢,抬头望了一眼柳溪桥,柳溪桥端着酒杯一怔。
楚听弦语调平缓地说:“先生忽然要回来,今晚便到。”
柳溪桥道:“我在这会不会太过叨扰?”
“不会。”楚听弦道,“问题是我原本是想让你住先生的房间,先生回来你就只能来我房里休息了。”
“……”柳溪桥缓缓放下酒盏,“啊?”
楚宅其实有个名字,叫做孤鸿,取自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一句。据说是楚听弦他师父亲自策划找人建的。而楚听弦师父其人玩世不恭,疏狂肆意,脑子又和常人不太一样,所以这孤鸿庄虽然大,但除了仆人房外一共只两间卧房,剩下的不是书房,琴室就是兵器库。
所以柳溪桥就被迫和楚听弦睡同一间屋子了。
楚听弦道:“先生名讳为花移影。据说他今日清晨到了钱塘,现在匆匆回家,想来是有了残花酒的消息。”
两人随便吃了几口,便依照花移影吩咐的去书房等他。柳溪桥自觉晚辈应当出门迎接,楚听弦却散漫地坐在琴旁边,随手拨弦道:“他不讲虚礼。”
说罢便听见一阵脚步声,柳溪桥向外看去,见一人提着灯笼向书房走来,楚听弦倒是还坐着,柳溪桥站起了身,只听一声门响,那人推门而入,见楚听弦第一句话就是:“萧郎在外面等你。”
楚听弦拨弦的手指一停,起身道:“先生,这位是柳溪桥。”
柳溪桥见来人面容年轻俊秀,竟像是二十七八的青年,浑然不似楚听弦之前说的抚养他长大的长辈。
花移影神色淡漠,但倒不像楚听弦般肃杀,只是好似凡事都不入眼一般,柳溪桥执礼道:“花前辈。”
花移影点了点头:“有君子风度。”说罢对楚听弦道,“你先去见萧郎。”
楚听弦出去后,花移影语气平淡问柳溪桥:“柳少侠,我此番回家,却是为了你。你可认识一个人,名字叫做韩旗。”
柳溪桥一怔:“旗子的旗?”
花移影点了点头:“此人被钱塘一门派抓去,对外说是你的恩人。”
说罢花移影拿出一块令牌,柳溪桥定睛看去,只见那令牌上四周刻着松柏的花纹,中间单有一个暮字。
柳溪桥沉默接过来,确认了真伪后问道:“他现在如何了?”
花移影道:“还活着,只不过那门派与你有仇,今日放出话来,要你孤身一人去见他们,不然就杀了韩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