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央(30)

贺清双目赤红:“敛光,你放开我,我必须回去。澄儿还在府里,我走了她怎么办?”

“你先走,我去找她……”宋瑜拢了拢贺清的的秀发、替他紧了紧衣裳前襟,抬眸冲他微微一笑,不等贺清反应过来,转身跳出了车外。

贺清急忙掀开窗帘,眼前的人瞬间被黑暗笼罩,消失在视野里。贺清心里发慌,朝他大喊:“敛光,我在吴郡等你!”

暗夜吞噬了所有。

雷雨过后秦淮酒楼门可罗雀,水涨船高、花船寥寥,往日夜间杳无声息的沉香阁此时灯火通明。后门码头,沈二将行李、银两、吃食一一搬入船内,贺清、思南和沉香站在岸边。

贺清沉声道:“思南,你留在金陵,找到敛光和春竹。沉香,你与我一同南下。”

“公子,”沉香突然跪了下来,“公子有命,沉香本不应不从,只是沉香如今唯一倚靠,仅沉香阁而已。吴郡虽为家乡,却已无沉香容身之处。留着京城,尚能继续通过沉香阁帮公子打探消息……”

沉香目光切切看着贺清。贺清蹙眉,半晌道:“子梧虽不知香姐姐因何原因一定要留在京城,适才请香姐姐同我一起离开,实是担心香姐姐安危。若香姐姐执意留在京城,你我早非主仆,香姐姐自是可以自由前程……”

沉香敛眉不语、长跪不起。贺清转身上船,蹙眉凝神看着岸边。

夜半时分,月亮高挂刑部中庭,庭中楠木如盖,随风沙沙作响。

树影憧憧,落到牢房西面墙上。风起处,树影随风摆动,好似枯骨嶙峋。遥远的地方有哭声、有尖叫声、有狱卒的打骂声,贺澄身穿囚服、面容憔悴,静静盯着眼前潮湿的稻草、不发一言。

“吱呀——”外头有人推木门而入,清丽婉转的软糯声音随着响起:“哎哟,李大官人,张大官人,果真在值夜——”

“梨花姑娘?你怎会在此?此地不是尔等可以随意进出的。”侍卫李起身呵斥。

“大官人,梨花怎有这胆量随意出入。昨儿个你们统领在我那饮酒,我说已许久未见您二位爷,他就跟梨花说,您二位爷最近任务重,走不开。梨花就想啊,往日都是您二位到我那儿去,既现在您二位爷走不开,于情于理也该梨花来瞧瞧您二位。不想给您二位爷惹麻烦,所以乘夜半无人才赶来……”

梨花面露怯怯,薄衫在夜风中飘袂起舞,肤若凝滞、眸光流转,倚靠着门框娇弱惹人怜。

“李大哥,既然统领大人都发话了,咱就让梨花姑娘进来吧。就是要走,也让她暖个身再走啊……”

侍卫李面露犹疑:“既如此,一盏茶时间便走。”

“没问题。”侍卫张笑意盈盈上前去接梨花手中的酒,“梨花姑娘快快进来。此时的天气最是善变,今日外头又下过雨,你过来没淋着吧?快坐下喝杯酒暖暖身—”

梨花顺着侍卫张坐到桌边,斟起一杯酒敬侍卫李道:“李大哥,梨花先敬您一杯。是小女子逾矩,未先告知就上门,让您为难了。”

侍卫李蹙眉。侍卫张推他一把道:“老李你怎么回事,平日里见一次梨花姑娘都难,如今梨花姑娘亲自上门,你倒摆起谱来了。”

侍卫李无奈,轻叹一口气,接过了梨花手中的酒。

“贺姑娘—贺姑娘——”酒过三巡,侍卫已酣然入睡,梨花悄悄靠近贺澄的牢房。

贺清回头,一脸茫然看着梨花。

“贺姑娘,贺公子已离开京城。他放心不下你,你,你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贺澄猛地跑到门边,握着梨花的手。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二哥,二哥让你来的?他可好?他没有被抓住?”

“他都好,现下已在南下的船上。”

“你跟他说,我没事,让他放心。你跟他说,澄儿此去,有父兄玉尘相伴,澄儿不怕。澄儿唯一牵挂,是我二哥。二哥看似薄情、实则最是重情。你跟他说,不要帮我们报仇,澄儿希望他忘记所有仇恨,遇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那澄儿也就能放心了……”

梨花目中似有犹疑:“姑娘……已知晓顾公子之事?”

贺澄垂眉,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打开给梨花看。锦帕之上,樱花簪断成了数截。

“前几日我心中不定,想着要怎样跟玉尘说赐婚之事,头上戴的樱花簪便落了下来。或是老天听到我想放弃的声音,所以要给我一些警示。可心中实在不安,就让芙兰去外头打听……顾府的人翻遍了整个京城,随便一打听,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梨花握住贺澄的手:“顾公子泉下有知,定不愿见姑娘如此伤神。” 贺澄惨然一笑。

刑部大牢外,月华如水,宋瑜躲在对街小巷的暗影里,静静盯着大牢那侧。

一道黑影出现在对街巷子里,宋瑜未做迟疑,欺身跟上。似察觉有人跟随,黑影加速向黑暗中赶去。宋瑜不得已,跟着跑出两条街,跑到无人的空旷处,朝着黑影大喊:“贺大哥,别跑了,我是敛光。”

黑影略作迟疑,最终停在了远处,转身摘下黑布将脸露了出来。昔日丰神俊朗的容颜此刻满脸风霜,左脸一道还没痊愈的疤痕甚是醒目。贺洵眼下犯青,似是很久没有休息。

“贺大哥,你怎会在京中,北境到底发生了何事?”梨香院暖阁,宋瑜倒上热茶,递到贺洵手中。

贺洵放下手中热茶,目光深沉:“敛光可识得韩茂?”

宋瑜道:“韩茂?流放北境的户部侍郎?他做了何事?”

贺洵幽幽道:“他到北境之后,不知何人暗中相助,未做苦役,却在当地开了家店铺。初时父亲见他并未过分逾矩,便随他去了。岂料上月初,他拜访父亲,竟提议要与北辽通商来往。父亲自然是不肯,就寻个由头打发了他。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想军中有人闻此生了异心。若是与北辽通商不用再打仗,还能一本万利荣归故里,由不得这些常年在外征战之人不动心。

是岁天寒,北辽同样春收欠佳。我军得陛下恩赐军饷上路,父亲与我便决定深入北辽腹地。只要军饷及时赶上,北辽便是我军囊中之物。

岂料军饷未至,运送军饷之人却与军中有异心之人里应外合,断了我军归路。”

“什么?军饷未至北境?”宋瑜低喝。

贺洵道:“怕是军饷已至北境,只是未至贺家军营。”

宋瑜蹙眉:“可纵然有少数宵小之徒,运送军饷之人怎可与贺家军相比?”

贺洵道:“确实如此,因此父亲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运送军饷之人一时利欲熏心。控制住卫兵后,便派我回京复命,同时也为了澄儿的婚事。岂料未至金陵,便见驿站榜文张贴,晋王已领兵往北境而去,而我贺家军也成了人们口中叛国投敌的罪人……”

宋瑜沉思半晌,缓缓开口道:“……此事怕是没有贺伯伯以为的那么简单。此前我与子梧已知晓何丞相与北辽、与大虞国皆有往来,韩维怕也是丞相之人……贺大哥,如今朝中风向未明,你留在京城太过危险。明日一早你便与梨花一同出发去南郡寻我父亲。我明日入宫请辞,去吴郡找子梧碰头、再一道回南郡……”

贺洵放下茶杯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惊雷滚滚,大风潇潇,皇城之内风卷残叶飘、残花败柳落。宋瑜过午门,惊雷起、暴雨如注而下,午门之外,仿佛一夜白头的顾辞长跪不起。

“少师大人!”宋瑜上前。

“世子爷,您就别理他了。从天还没亮就跪在这儿,说什么贺将军不可能投敌,要陛下开恩。你说他就只是贺二公子的师父而已,何至于此?”引路的公公抱怨道。

宋瑜不理会公公,扶着顾辞道:“少师大人,您先回去吧。现下这情形,恐不是你我求求情就能过去的。您若倒下了,顾府其他人何以倚仗呢?”

顾辞道:“世子爷,国不将国、何以为家?贺将军同陛下同出寒门,助陛下荣登九五,不言功高、不养门士,护我北境安宁十余载,仅卫兵一面之词,陛下何至于此?”

宋瑜轻声道:“少师大人,您既明白仅卫兵一面之词,陛下不至于此,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贺辞不再答话,任雨水湿身、眉头不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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