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少卿蹙眉道:“你说的韩大人,莫非是曾为吴郡太守的韩大人、韩维?”
老丈抬起头看着他道:“正是他。”
崔御史和郑少卿已经离去,沉香带着两位老人下去休息。贺清从隔壁雅间走出,停在门口久久不语。
大堂里喧嚣依旧,穿着国子监门生服的年轻人举杯对酌,似有无尽忧愁无处宣泄。
“黄兄,你可知我寒窗苦读十二年方才入了这国子监,却不料这国子监是这般地方,胸无点墨之人比比皆是……”
“哎,谁说不是呢。有登仙阁在,哪还有穷人的出头之日呢……”
沉香阁门口,郑少卿与崔言步履匆匆往府中赶,正与脚步匆忙的蓝泽迎面遇上。
“蓝大人—”郑少卿道,“何事如此匆忙?”
蓝泽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日前蓝某在秦淮上游偶然撞见有人擅养私马。陛下命蓝某三日内调查清楚,眼下正着急回宫禀告。”
崔言蹙眉道:“可知何人如此大胆?”
蓝泽低声道:“若蓝某查得没错,怕是兵部之人借用锻造兵器需远离人烟之名,行畜养私马之实……”
崔言眸色深沉:“又是兵部……”
四月春暮,陌上花开。苜蓿湖畔春水如碧,紫色苜蓿花成团开放,如烟似霞。
孤舟独泛湖面,思南拈花执剑立于船头。船舱之内茶香缭绕,沈二和贺清各坐一边。沈二身旁,一名陌生男子身着窄袖长衫、头戴毡帽,面部轮廓清晰分明,似非中原之人。
沈二开口道:“公子,单穆勒家住西域城中。旧时北辽兵占城,无家可归之时正遇沈大人在西域采买,因缺当地引路之人把穆勒留在了药铺当学徒。沈府出事后,店中人四散而去各奔前程,只穆勒还守着那药铺,到如今还算有声有色。听说您要问西域之事,就跟着沈二来见您了。”
“单公子,子梧代父谢公子不弃之恩!”贺清双手抱拳,躬身行礼。
穆勒慌忙起身拦住贺清:“公子言重,若非沈老爷,世上早无穆勒。一飧之恩,无以为报。”
贺清待穆勒重新入座,开口道:“穆勒可曾听说过合欢散?”
穆勒点头:“男女欢好,谓之合欢。若用之得宜,于房事有益。店中常有合欢散,西域之人皆知。”
贺清与沈二对视一眼,继续道:“穆勒可知这合欢散从何而来,又是何人将这合欢散带入金陵?”
穆勒道:“西域有城谓之望辽,城中皆为原辽国故人。彼时武帝入金陵,辽国人仓皇出逃至北境,西域之辽国人不及迁移,仍居原处。因希冀故国,取名望辽。望辽城地处偏远,无所依傍。西域传闻望辽人得神谕,可作凡间没有之物。而这所谓神物,即公子口中之合欢散是也。”
贺清道:“依穆勒所言,望辽城地处偏远、生活不便,既如此,这合欢散到底为何物所造?”
穆勒道:“此物虽叫合欢散,实际并不是由合欢花所造。其原料并非产自西域,而是经由北辽辗转而来。”
“北辽?”贺清蹙眉。
“是。原料名叫毛茛,开花时节绚烂华美,乃北辽独有之花,中原人多不识。”
贺清道:“既如此,穆勒可知合欢散是如何传入京城的?”
单穆勒似有一丝茫然:“合欢散在西域常见,却并未见望辽人出过西域。倒是近几年每逢春分、秋风,均有金陵人入西域,常满载而归,不知所载何物。若如公子所言,这所载之物倒有可能是合欢散……”
沈二目色茫然:“既如此,北辽人何不直接将合欢散运入金陵,或是这金陵人为何不直接去北辽,而要辗转西域呢?”
贺清蹙眉不语。半晌,沈二似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贺大将军?”
“公子,还有一事……”穆勒迟疑开口。
贺清道:“穆勒请讲……”
穆勒道:“这合欢散不可多食,此物容易成瘾。若一旦上瘾,发作时生不如死,痛哭流涕、六亲不认者有之……”
贺清久久不语。
登仙阁(1)
残雨斜日照,夕岚飞鸟还。春雨洗过的大将军府沐浴在斑斓暮色中,风吹竹影动,灯火照不眠。
贺清和思南姗姗回府,严肃齐整的厅堂已焕然一新,门框门廊之上悬挂着大红绸布,桌椅都用织锦缎面覆盖,门廊内侧五步一鸢尾、十步一茉莉,春色烂漫惹人醉。
贺清刚踏进正厅,贺澄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满面春风而来。贺清看她头戴金步摇、身着绮罗裳,面若桃李绯红,边接过她手里的面边道:“往年也未见你如此郑重,今日怎的如此?”贺清笑着拉过贺清到主座坐定,接过芙兰手中的书信,递给贺清道:“今日是二哥生辰。不仅如此,晨起接到大哥家书,说近日大败辽军,现已深入北辽腹地……”
“二公子,世子府来人求见。”侍卫的禀报打断了贺澄。
贺清道:“让他们进来吧。”
“怕是得请公子亲自到院里一趟。”侍卫似有为难。
春雨过后嫩草如碧,轻风裹挟着花草清香。竹影舞动,姿态翩然,卷起一斜竹叶雨。贺清和贺澄走到院里,拱门内侧,春竹把玩着手里的竹叶、撅着嘴鼓着腮站在一堆齐人高的礼盒边。见贺清出现,春竹向前两步,施了一礼道:“贺公子,这是我家世子让我送来的。他说这是错过的过去十年的生辰礼。”
贺澄看着眼前十个包装精美、大小不一的礼盒,不禁诧异:“二哥,世子何时与你如此熟识?为何要送十年生辰礼?还有,他怎知今日是你生辰?你告诉他的?……”
“圣旨到——”
贺清还未想出一个解释,圣旨突如其来。众人猝不及防,齐齐下跪在院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征北大将军贺辙国之柱石,将军在而北境安。兹闻将军之女贺澄娴熟大方、品貌出众,今及芳年待字金闺。中书省何珪丞相子何宇节操素励,忠正廉隅,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潭祉迎祥,天作良缘,今下旨赐婚……”
“吧嗒——”圣旨还未念完,金步摇突然散落,碎了满地。
暮色暗沉,黑夜将至,竹叶雨纷纷下个不停。贺清代妹领旨谢恩,忘了请公公进屋喝杯茶。
“皇上怎会突然给澄儿赐婚?”书房之内空气凝滞,贺清重又读了一遍圣旨,面沉如水。
“宫中传回消息,今日早朝何丞相奏禀北境大捷之事,帝心甚悦。寻封赐赏之时,有大臣提及顾大人膝下儿女皆未嫁娶,又提及近来京中传言,贺二公子……恐无法娶妻生子……武帝体念将军一心尽忠报国……又有大臣提及何丞相公子何宇同样尚未婚配,故……为替将军分忧,特下此诏……”
贺清垂首,攥紧的手突然脱力,明晃晃的卷轴滚到了一边。
“公子,”思南目露忧色,“眼下该如何是好?”
半晌,贺清睁开双眼,神色坚定起身朝思南道:“更衣,去登仙阁。”
思南蹙眉道:“可沉香姑娘说此次的消息还未确定……”
贺清转头看着他:“来不及了,澄儿没有那么多时间……”
登仙阁,秦淮河畔最大的赌坊。雕栏如玉砌、富丽更堂皇,三层高的阁楼矗立于秦淮之畔,檐角飞扬,飘飘然如羽化登仙,恍恍然似人间炼狱,坊间每日上演人间极乐、生死离别、世态炎凉。
传言称,登仙阁的三楼乃贵人之地。若能到达三楼,无论何求,皆有回应。
亥时三刻,登仙阁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两名身着大红与大绿粗布麻服的商贾之人探头探脑出现在门口。大厅之内人头攒头,近百人围坐在数十张赌桌前,时而高声叫好、时而吆喝下注,喧哗吵闹之声不绝于耳。两人左右环顾、小心翼翼往里走,只见吊顶横梁有木雕蟠龙盘曲自如、庄严威仪,横梁之侧悬挂红色纱幔,随人流走动来回浮动。纱幔后方,两株松柏置于楼梯两侧,青翠欲滴。
两人探头探脑走到楼梯下方,抬头看,却见两名身材魁梧的护卫拦住了去路。两人对视一眼,身着绿衣的男子往前一步,神色谄媚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双手递到护卫手上道:“兄弟行个方便,俺大哥和俺自南边来,听闻登仙阁是金陵宝地,寻思着明儿个就回南边了,今儿个来看一看玩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