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番外(68)
元猗泽说得平淡,萧禅师却不是滋味,哑声道:“因我事起,若不是我领你往山阴……”
元猗泽坐回榻上,自斟了一杯茶啜了口道:“非也,因不在你处。当年高祖皇帝陵寝神道碑断裂,我自陈己过道‘千秋功罪,皆于吾身’。其时不过是聊表姿态,现在想来街巷之诽谤直在其中,我实该负熙宁朝十余年恣兵黩武之罪。”
萧禅师越听越不对,忍痛坐起疑道:“七郎,你说的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元猗泽指尖扣着茶台缓缓道:“外祖父之下在世者以你辈分最长,且多年不涉朝堂。我有手谕一份,你归京后启之。”
萧禅师急急要下榻,被元猗泽摆手拦住。萧禅师促声道:“你不回京又要作甚?我萧禅师一个糊涂人,多少年不曾入洛京,都不认得几个人了……”
元猗泽颔首:“你放心,不过是以备不测……”
“不测?什么不测?太子受伤岑千秋治不好便回京找太医院。一个箭伤扎在背上,比入胸口好办多了。我一把年纪跌成一滩烂泥都活过来了,太子不比我福泽深厚?我是没做过父亲,不懂这叫不叫关心则乱。但我听了你说这一通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向天请罪不成?”萧禅师声调愈高,“董原呢!他这时候跑哪儿去了?”
元猗泽起身帮他推回去躺着,蹙眉道:“你急什么?”
“我不过是去个地方祈祓。太子不知何时见好,我二人皆离京时久,总要防备一二。你纵对我心有怨怼,但大是大非前当有气度。”元猗泽叹了一声,“那日我下手狠了,也是你混账的缘故。”
说罢元猗泽便转身欲走,萧禅师喊住他,面有为难道:“那些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你,哎,这叫我怎么说……”
元猗泽乜了他一眼:“你且好好养着,再断一次这辈子恐再接不上了。”说着便翩然离去。
出了萧禅师处,董原急急来迎。
这几日莫说元猗泽,董原都消瘦了许多。但他想见皇帝此刻心境,便不敢流露太多焦躁情绪,只能按捺道:“诸事皆备,即刻便能启程。”
元猗泽仰头望着天际流云不免道:“自以为权柄在握可抗天命却多陷无奈,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反复的心绪,以致为人蛊惑。可现在呢,却还是不免祈于鬼神。帝王登绝顶御宇内,倾尽人事之力方知天命难测之威。无怪乎自始皇起历代君王多求索长生之秘。”
话至此处元猗泽忽然想起那晚议及始皇扶苏事时元頔说过的话:“如果是元頔受诏,我不会轻易受死的。便是死,我也定会来见你一面。”
元猗泽想,纵是天下相背,元頔怕是也会持一念不灭挡在自己身前。这份情几分孺慕几分爱欲他也辨不清,如今只盼着元頔醒来康健如初。
于国,元頔是他委以重任的储君;于家,元頔是他最心爱的孩子;于他元猗泽而言,元頔是这世上与他最无嫌隙最为亲密的人,缘分最深虽历经离散、怨恨、痴望,而来半生纠葛难断。是元頔不肯放手,也是他难以割舍。
那日元頔醒来,本是皆大欢喜,元猗泽也松了口气。可入夜之后元頔伤情再现反复,比之此前昏迷不醒,这会儿却仿佛入了梦魇呓语不止。高热不退汗重湿衣,元頔偶有清醒的时候便是问时辰。元猗泽调了附近防卫所驻军医,皆道箭伤至此有些诡异。
董原忖度再三向熙宁帝道了自己的猜想。他见过自元頔身上拔下的箭,箭头形制可知阿空出自南蛮武士,本该成年后即奉祭司为主任其驱使。那枚箭镞为徽记,乃祭司歃血所授。
“诅咒?”元猗泽初听闻嗤之以鼻,“他真有这般神通早该在十年前遥取我性命,或是诛你董监军。”
“不过茹毛吮血的蛮夷罢了。”元猗泽想起初见阿空时他伸手描画自己名字的样子,心中忽然一沉,蹙眉道,“再议。”
而如今几日下来元猗泽再想起阿空身世种种,想到他合族尽覆被贩至中土,辗转数家又险被打杀。当年他敢纠众逃跑,又在决然一箭后自尽而亡,定有其性情刚烈之处。只是蛮奴多年来被囚禁打骂、物什般转卖相赠,多数已没了锐气,反正不过是昔日侍奉祭司贵族今日供力于家主。阿空是个异数,想必是见到了那副《山色晚泊图》扇屏便又想起了旧事,恨意犹难销以至死灰复燃。
阿空之罪可称得上滔天,但究其因果却是一场皇帝横加的无端杀戮。当年祭坛上挫骨扬灰者未必各个有罪,只因熙宁帝恼怒之下“除恶务尽”语便尽数赴了黄泉。
元猗泽道平生唯一桩悔憾之事,却偏偏就是这桩招致今日元頔之祸。
夜已深沉,香洲内外点着灯火。
许培服侍元頔艰难吞下了汤药,然后不断镇冰帕给元頔退热。
他不眠不休眼窝深陷,但犹不肯假手于人,只盼着太子殿下早日恢复清醒。那天太子醒来分明还同陛下和他说了许久的话,却不知为何又失了意识。几日来他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却都不敢深想,便只能片刻不离太子守护在侧。
帘外传来脚步声,许培知是陛下,方敛了戚色上前去迎。
陛下微微向他颔首道:“你这样支撑不了太久,董原在此,你可去歇了。”
许培深深地望了望榻上的太子,应声退下。
董原随即上前,揭了镇好的冰帕要给元頔擦拭。这时元猗泽伸手来接过帕子,轻声道:“滞爱多愆,我从前只想着一力相护,却不知道是不是也犯了老天的忌讳?”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爱之多罪远之有怨,我这父亲着实难做。”
元頔服了药后昏睡过去,神情异常沉静。元猗泽端详了他片刻对董原道:“你说他哪处生得最像我?”
董原心中涩然,僵笑道:“老奴瞧着身形最像。”
元猗泽嗤笑一声:“你想说长得是一点儿不像我,像先皇后是不是?”说罢他抚上元頔的面颊,“我瞧着京中子弟没有哪个生得再比他好的。”
董原凑趣道:“毕竟有一对霞姿月韵的父母。”
“他比之我当年更出众,不知得多少女子倾慕。之前听许培漏嘴,原来宋禹的妹妹犹未出嫁在等着他。之前新昌也来旁敲侧击过,我猜是陆家的十一娘子有意。这孩子……”元猗泽叹了一声,“长得不像我,性子也不像我。”
“你啊,原先是从不叫我为难的,为什么长大了却非做这样的执着?”元猗泽伸手握住他的手,按着指尖触及的凸起低低道,“问你的时候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如今想来你还是苦了一些。只是你既知有过,那总要赎的。这回渡过了便好了。”
说罢元猗泽上前拂过元頔眼角低语道:“以后不能再哭,不像样子。”
元頔的眼睛颤了颤似要睁开,元猗泽静静地伫立等了一会儿而后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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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封建迷信老玩家,大家见谅
第67章
快马不休,一个月后元猗泽一行到达了南蛮族故地巍山。一路上元猗泽跑死了三匹千里马,过山阴、越豫章、经长沙一路南下,地域越来越荒僻,官话已少有人能听懂。
时值雨季,豪雨倾盆密如网织,最后连马都累得发脾气不肯走。
元猗泽身披油衣,雨水从他睫下连珠滚落,被他掸开。见马不肯前进,他翻身下了马,捋了捋马鬃后扬手示意:“问清楚向导,过这片林子多远到兀多窟?”
当年南蛮族为昭朝大军所破,领地划入益州,由此周边的汉民、彝民渐入。向导是前站驿卒,祖上为汉彝通婚,了知当地风貌和南蛮灭族的来龙去脉,便被带来领路。南蛮族盛时所建的祭坛史载有数十丈高,坛顶祭火遇雨不息、遇风不移。祭坛共有七层,分列七牢七宝等祭品,元猗泽听报时便觉此地蛮族首领不知是哪年哪月自中原奔逃而去,或者是哪次南征的溃兵,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牵强附会乱七八糟的祭礼?尤其在见到宣素红颜尽褪只余枯槁的苍老首级后,他越发觉得是妖异,这才在羞恼愤恨之下命董原将南蛮祭司一众绑上祭坛一道挫骨扬灰再无转生。
兀多窟便是祭坛所在,十年前的大火烧尽了兀多窟的一切,如今周遭茂密山林不断往灰堆蔓延,几将曾经的南蛮圣地吞噬。放眼望去一片葱茏,雨中碧色鲜亮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