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98)
他甚至躲开了咫尺外的视线,因为他突然发现,连自己也有无法遮掩心事的时候。他突然恨极了这一道明明一无所知,却无比敏锐的目光。
——段长涯啊段长涯,你生在光明中,永远也不会明白,世上偏有人常活于黑暗里,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非得在感到疼痛的时刻,才确信自己还活着。
他没有将心声吐露,只是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轻笑道:“谁让武林从来都是刀山火海,每个人都躲不开,都要如此走一遭。”
段长涯道:“下次我陪你走。”
话毕,修长的手指便贴上了他的眼角。
指根处有常年持剑所磨出的硬茧,有些发涩,指肚却温热柔软,微微泛起红色。
他才发现自己眼眶的一样滚烫,一样微微泛红。
他竟想要落泪。
*
但柳红枫只是勾动嘴角,道:“你这般体贴,往后若是哪家名门千金嫁给你,日子一定幸福得很。”
段长涯的手指一滞,脸上立刻浮起不悦之色,就像是狮豹在舒展身躯的时候,突然被踩中了尾巴一样。
狮豹可以咆哮震怒,他却拿罪魁祸首没有办法。只能拧着眉头,抱怨道:“你非要这般气我不成么?”
连抱怨的声音都是极悦耳的。
柳红枫歪过脑袋,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而后答道:“是啊,我就是这么坏心眼,非得气你才开心,这可如何是好。不然你来惩罚我啊?”
段长涯的手还贴在柳红枫的脸颊一侧,手指收紧,动作从轻抚变成揉捏,拇指和食指将脸颊上的肉提起,捏成一张饼似的。
柳红枫心下哭笑不得,这哪里是狮豹咆哮,分明是稚猫戏耍。
但他却挤眉弄眼,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好疼,好疼……公子饶命,奴家知错,再也不敢犯了……”
段长涯的表情甚是精彩,阴晴流转,又想发怒,又忍不住发笑。最后只能长长叹了一声,将肩膀压下去,亲自堵住这一张胡言乱语的嘴巴。
这一次,段长涯的胆子更大,动作也更加娴熟,不再拘泥于嘴唇,简单啄吻后,便从现成的领地绕开,转而进攻其他未经开拓的地方。柳红枫眯着眼,只觉得耳廓被人衔在口中,以牙齿反复厮磨,舌尖也探进耳蜗深处至为隐蔽的地方。
阵阵潮湿的气息喷洒在耳后,使柳红枫的脸颊很快涨得通红,仿佛秋天的枫叶一般。身体愈发绵软无力,只能抬起手,攀住了段长涯的小臂。
待段长涯撤去后,他肿胀的唇舌便再也吐不出字句来,只能吐出剧烈而绵长的呼吸。
段长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间露出一丝轻笑。
这笑声就像这人的眸子和发丝一样浅淡,震颤的尾音很快消弭,甚至听不出情绪。若是换个人如此作笑,柳红枫一定反感到极致。但同样的笑容从这人的口中吐出,却仿佛蜜糖化出的水,虽淡彻却甘甜。
柳红枫也跟着勾起了嘴角,笑道:“这若是你所谓的惩罚,那你每天惩罚我一百次吧。”
段长涯摇头道:“恐怕不行,我舍不得。”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段长涯已打算起身,却被柳红枫抓紧了胳膊。后者又问道:“长涯,你若中意一个人,便只会对他好么?”
段长涯挑眉道:“中意谁便对谁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你中意我么?”
“当然。”
“为什么?”
段长涯微微皱眉,道:“发诸于心,何须理由。”见柳红枫神色坚决,似乎打算追问到底,才补充道,“倘若非要说个理由,你与我秉性相通,数次救我于危难,旁人或许难以信赖,但我信你。与其见你独自涉险,我更愿与你双剑合璧,以涤清这江湖世道。”
柳红枫忽地想起了常昭的话。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与少主比肩,恐怕也只有你了。
他问道:“你眼中的情爱竟如此寡淡么?”
段长涯答道:“高山流水,琴瑟相和,此为人间天籁,何来寡淡之嫌。”
柳红枫再一次凝向咫尺外的脸庞,仿佛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一般。
世上有多少人为情所困,痴狂忘我,为满足一己之欲,不惜扭曲心性,伤害旁人。
他在瀛洲岛上短短两日,已见识许多这样的情,这样的人。更不用说芸芸众生,浩荡江湖。
可眼前这人却说——情之所属,高山流水,琴瑟相和。
多么迂腐,却又多么高洁,就连情动都是一汪澄澈的春水,无垢无暇。
这样的人,世间哪里去找第二个。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
那张脸庞如此完美,他却只觉得心痛。
他甚至无意识地攥起了拳头,五指牢牢地扣着藤条编织的纹路,直到手心传来阵阵痛楚。
两人离得那么近,他的心绪很难逃过对方的眼睛。段长涯露出诧色,问道:“怎么了?”
“你就不怕我只是贪慕你的颜面?”
“我的颜面生来便不错,若能使你贪慕,未尝不是锦上添花。”
“我是个无名鼠辈,与你的身份有天渊之别。”
“今日之后便不是了。”
“我在江湖中还有许多敌人,往后都会成为你的拖累。”
“待我们离开瀛洲岛,你便随我一同拜入天极门,往后不必再独自对付那些渣滓败类。至于柳千,你也该好好将他安顿下来,送他去学堂读书。”
柳红枫难掩脸上惊色:“你竟想了这么远?连柳千的去向都想好了?”
段长涯点头:“你不是想要我证明给你么?”
柳红枫哑然,望着对方认真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与人谈过情?”
段长涯道:“的确不曾谈过,若有我考虑不周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不必担心,我决不会让你受委屈。”
“柳千那小鬼决不会乖乖去学堂的。”
“我会说服他的。”
“你的父亲和舅父也决不会同意你与男人苟合,送了段家的香火。”
“我也会说服他们的。”
“你以为世上的每个人都能说服吗?”
“至少他们比你要容易说服一些。”
两人身份悬殊,境遇亦是天差地别,分明是一段不伦之情,可落在段长涯的口中,却是如此淡然笃定,仿佛面前的一切困阻都不足挂齿似的。
这人的心便是一柄剑,一柄举世无双的利剑。
段长涯第三次倾身垂目,深深吻他。
许是唇上的温度太过炙热,柳红枫的心竟像是融化了似的,自软沼之中生出无数脆弱的念头,他甚至想要变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不谙世事,不明道理,连走起路来都会摔倒,摔倒了便扑进眼前的怀抱,享受这温暖的庇佑。
他的胸口起伏,抵着段长涯的额头喘息,轻轻抓住对方的衣领:“若我还是想和你共度春宵呢?”
段长涯迟疑了片刻,拇指顺着柳红枫的唇角抚过,途径下颚,喉结,似要往胸前敞开的衣襟处滑去。
柳红枫甚至生出一种错觉,此时此刻,就算他想要将太阳摘下来,这人也会为他照做的。
但他只是抓住对方的手腕,道:“玩笑罢了,这光天化日,我还是有廉耻之心的。”
段长涯停住动作,眼神一变,眼中分明透出几分怀疑。
“是真的,”柳红枫自辩道,终于推开对方肩膀,道,“茶也凉了,不如你带我四处走一走吧,我想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院子。”
*
两人迈着闲散的步子,在庭园四下巡游。
午后的天色变化极快,阳光又倾斜了一些,天上的层云好似有了生命似的,时而粘连,时而分散,舒展又蜷缩,不断变幻出崭新的模样,每一刻都与上一刻有所不同。
一如人间的聚散离合,反复无常。
院落中很是安静,院墙背侧紧邻山坡,坡上有几株老树,树冠挤在一处,枝桠伸入院墙之内,彼此重叠,在青砖石上投下密密麻麻的影子,也随着天光一同变化。
柳红枫见段长涯微微扬着头,像是在沐浴微风,目光虚虚地投向远处,脸上神情放松。因为在自家宅院,他难得地没有佩剑,身形显得更加瘦削颀长。背负长剑的时候,他仿佛是剑匣的一部分,此时此刻,离了剑匣,他才终于流露出本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