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92)
他实在不明白晏千帆何以死心塌地追随他,何以为救他而付出性命。
不值得。
他缓步迈下台阶,其余七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座塔是南天观星之塔。路过每一层的窗口,都能隐约看得到天边的星辉,在火光的烘衬下,显得有些黯淡,有些苍白。
参商之星,一度情同手足,却终究步入殊途,相隔天南地北,无法再会。
*
冯广生望着安广厦的背影,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凝视的背影,就像家门口的树,床帐上的污点,只消睁开眼便能看得到,已经化作生活的一部分,毫无新鲜之处。不过此时此刻,越过这人的肩膀,他却依稀看到晏千帆的脸。
晏千帆的头发垂在颈后,肩膀随着下台阶的节奏而颠簸,脸色铁青,睫毛一动不动,几乎像是一巨尸体。可安广厦的动作却无比郑重,谨慎,小心翼翼,仿佛臂弯里躺着一个初生的婴孩,亟需他无微不至的呵护。
冯广生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料到了这一日,早在西岭寨被大火吞没的那个晚上,安广厦也如今日一般,将失魂落魄的晏千帆负在肩上,用单薄的肩背撑起对方的身躯,好像一双肝胆相照的兄弟。冯广生看在眼里,只觉得可笑——他们并非手足,只不过是父辈交易的筹码,他们之所以相遇,也不过是为了江湖中永远的利益与贪欲,他们之间的信赖是盖筑在沙滩上的城堡,既然全无根基,又何必要装出高傲贵凛的姿态。
那一夜所见,正是他怒火的源头,他也曾抱着真诚的爱意,将两人视作亲族,期许过与他们并肩驰骋,扬名立万,流芳千古。只是十年太长,足够懵懂的孩童长大成人,足够井底的青蛙窥见外面的天地,足够反叛的种子生根发芽,摇身变作参天大树。
他已不是从前的冯广生了。
如今的冯广生,距离成功只差短短一步,但晏千帆还活着,这个事实令他倍感不快。他用理智劝诫自己,实在不必为此而忧心,安广厦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晏千帆已经穷途末路,别无选择,早晚要交出性命。
他望着两人的背影,心底不由得生出鄙夷与同情。这两人遵从命运的安排,才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而他与两人不同,他选择了反抗,选择不做父辈的傀儡,所以才能拥有今日的成就。
南天塔的台阶漫长,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跳耀的火光始终追赶着他的影子,一层接着一层。他终于失了耐心,转身对身后的人说:“将火熄了吧,以免引人注目。”
张独眼却摇头道:“二当家,不行啊。这些灯坛每一个都有脸盆那么大,里面烧的也不是炭木,而是白花花的灯油,火势正盛的时候,就算用水浇也未必浇得灭,更何况这里根本没有水,恐怕只能等待灯油自然烧尽了。”
火焰能不能熄灭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冯广生清楚地听到,张独眼对他的称呼从“冯老弟”变成了“二当家”,他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将目光投向对方,不意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恭敬。张独眼低下头,却挑起嘴角,眉眼间流出露骨的讨好之意,竟使他心下一震。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神色看过他。
原来坐拥权力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他的心下涌起喜悦的浪潮,就连口吻也变得异常和煦温柔:“没关系,那就放着吧。”
“好嘞。”张独眼毕恭毕敬地点头。
他的足底更加轻盈,很快便追上了安广厦的脚步,塔内的台阶狭窄,只容一个人通行,他须得跟在安广厦身后,忍耐着对方缓慢错落的步伐。
他想,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忍耐的路途,一旦走出南天塔,便再也没有人能拘束他。
出口近在眼前,他迫不及待地赶了几步,绕过安广厦的肩膀,步入夜色。熟悉的黑暗包裹着他,令他倍感畅快。来时所乘的马匹拴在塔底,翘首等待。他回身对随行的几人道:“大哥精神不好,别让他骑马了,你们载上他一起走。”
“那晏千帆该怎么办?”
冯广生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安广厦仍抱着晏千帆的残躯,一步一晃地从塔中走出。他咬咬牙道:“也带上吧,免得大哥伤心,总之先带回去,再考虑怎么发落。”
“好。”那人立刻点头应过。
冯广生几乎要笑出来,却听一个声音道:“你们谁也不许走。”
他怔了一下,慢慢转回头。
浮现在月下的竟是铸剑庄庄主晏月华的脸。
冯广生与晏月华并不相熟,两人打照面的经历屈指可数,这是冯广生头一遭从近处观察对方。
这人虽是晏千帆的亲生兄长,但眉眼却与弟弟并不相像。与晏千帆相比,晏月华要年长许多,也阴沉许多,透出的气质迥然相异,仿佛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同晏月华同来的还有三名剑客,冯广生从没见过他们的脸,但一眼便能看出,他们都属于晏月华的世界。
三人的衣衫呈现朴素的深黑色,制式也很简单,但佩在腰间的剑却华丽夺目,剑镡上的每个纹路仿佛都在高声宣告自己的独一无二之处。也只有铸剑庄才铸得出这样的剑,只有出身铸剑庄的子弟,才使得起这样的剑。
晏月华摆了摆手,其中一人抽剑出鞘。一抹亮色从剑上流泻而出,像瀑布一样清澈而又澎湃,瞬间便填满了周遭的夜色。
剑起,光芒撕开黑暗,锐不可当,冯广生不禁战栗,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六匹骏马血溅当场的图景。
但那人并没有诛杀无辜的马匹,只是挥剑斩断了拴马的缰绳。
绵软的缰绳在剑下不堪一击,碎成数段,马匹受到惊吓,原地掀蹄蹬足,躁动嘶鸣。那人并不急,只是抬起一只手,拍打头马的鬃毛。头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像是刑满释放的犯人似的,迫不及待地纵蹄狂奔,往远处的黑暗中奔去。
“北辰,多谢了。”晏月华低声道。
北辰,冯广生心道,原来这人叫做北辰,是天边星辰的名字。
马蹄声远去后,塔底便只剩下针锋相对的两群人。晏月华的眼睛牢牢盯着安广厦的臂弯中,脸色似乎变得更加沉郁。片刻过后,他问道:“是哪个伤了我弟弟?”
冯广生在心中冷笑,他想,你又算得哪门子兄长呢?当初将弟弟赶出家门,赠予旁人,十年不管不问,即便此刻看到晏千帆濒死的模样,脸色竟也不改沉静,这样一个冷血的人,哪来的颜面自称兄长呢。
冯广生是家中独子,因为冯四一心为西岭寨的公务奔劳,不愿意养育太多的子女。但他想,倘若自己也有一个晏月华一般的兄长,他一定对其恨之入骨。
今夜,他似乎无所畏惧,于是他将心中的轻蔑悉数说出口,末了补充道:“既然晏千帆拜入西岭寨,便要遵守西岭寨的门规,他的死活,跟你没有关系。”
晏月华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只是再次开口问道:“是哪个伤了我弟弟?”
“是我杀的。”冯广生抬起头颅。
顿时,一阵剑风驰向他的喉咙。
*
出剑的是晏月华。
这一剑出其不意,全无预兆,饶是胆大如冯广生,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住了。晏月华身披鹤氅,不论剑芒还是心绪,都不动声色地敛于氅下,于静谧中积蓄力量,一旦出手,便是一道惊雷,一阵疾风,冷峻空肃,席天卷地,用决绝的杀气将对手逼进死路。
若是换个人站在晏月华对面,此刻恐怕早就血溅当场。但冯广生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多年苦修得来的一身武艺,也决不是空乏的摆设。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枪杆,横于身前,生生接下晏月华一记杀招。锋利的佩剑被枪杆挑开,偏离少许,擦着他的肩膀呼啸而过。他刚松了一口气,便见那锋芒调转方向,好似升空后骤然炸裂的烟花一般,瞄准他的肩膀斜斜劈下。从刺到斩,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冯广生又是一惊,为避开第二剑,他不得不屈膝弓背,单手撑住冰冷的地面,连翻滚动,退至一尺开外。然而,晏月华的第三剑接踵而至,追着他的影子,不给他半刻喘息的机会。
冯广生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经验比常人更丰富,但与晏月华为敌时,仍觉胆惊心寒,隐隐后怕,他实在没想到,现任铸剑庄庄主居然这般难以对付,这人的剑意连绵不绝,好像代替了脸上的五官神色,纾放出无穷的怒火与恨意。剑有多快,有多凶狠,胸中的积愤便有多深。倘若人生是一只器皿,晏月华所积攒的恨恐怕早就将器皿盛满,边缘还在源源不断地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