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1)
方无相一怔,上前迈了几步:“那我先送你去码头?”
“你送我到对岸。”
方无相沉默少顷,点头道:“……好,你等我片刻。”
他将篝火熄灭,又简单收拾了行囊,将粗布包袱斜跨在肩头。元宝一直注视着他的举动,直到他来到身边,才把手里的伞递给他。
递伞的时候,元宝低声道:“你信我一次,我虽没什么大仁大勇,但决不会害你的。”
方无相握紧了伞柄,道:“我信你。”而后伸手揽过元宝的肩膀。
他的身形虽不算魁梧,但也称得上敦实,一条臂膀护住干瘦的元宝绰绰有余,元宝被他一搂,只觉得周身有暖意徐徐传来,烟熏柴草后的淡淡气味萦绕身旁,甚至盖过了潮湿的水汽。
两人共撑一伞,并肩步入滂沱大雨中。
雨下了几个时辰,地上的泥泞更深了,岛上的地势呈现坡状,四处都是河,成千上万条河水汇聚又分开,将土壤割成无数碎块。天地混沌,前无去路,后无归途,举目只有一片苍茫。
方无相好歹有一只行囊,元宝什么也没有,只有将手缩在口袋里,握住一捧救命的碎银。
银子太冷,像尖针一样刺着他的手掌。
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疼痛,将拳头松开,任由碎银滑回口袋深处,而后张开五指,摸索着握住了方无相的手。
*
伞是用来避风挡雨的,可世上偏偏有些人不喜欢打伞。
比如柳红枫。
他将柳千手里伞夺走,又慷慨地赠给了别人,他并非真的需要打伞,只不过是喜欢看柳千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话虽如此,他决不乐意自己的衣服被雨淋湿,既然没有伞,他只能走得比平时更快一些。
他懂得一种神奇的轻功,快到连风伯雨师也追不上,他的肩头仿佛生出一张看不见的屏障,闲庭信步中,便将雨水挡在身外。
世上轻功高手很多,用轻功挡雨的人却凤毛麟角,因为驱策轻功很累,很耗力气,杀鸡用牛刀,实在很不划算。
柳红枫不是傻子,他只会把累人的轻功用在真正必要的时候。
比如追赶段长涯的时候。
他远远地便瞧见段长涯的背影,脚步轻盈,白衣翻飞,好似浊水中的一条清浪,背后的剑匣虽是漆黑的,却在冷夜中泛着乌青色的冽光,锋芒犹未亮出,便已透出慑人的杀气。
明明是单调的黑白色,却令柳红枫心花怒放。脚底生出无尽的力气,一个健步振向前去,转眼便追上了段长涯的背影。
段长涯的黑伞下突然多出一个人。
雨幕茫茫,遮蔽天光,这人好像是凭空从黑暗中长出来的,鲜红的衣衫胜似火焰,洋溢着热忱,灼灼地晃着他的眼。
“是你?”
“是我。”柳红枫喘着粗气,面色有些潮红,“这雨可真大啊,可否借你的伞一用。”
“好。”段长涯点头,毫不犹豫地倾斜手手腕,将伞面覆过柳红枫的头顶。
他的半边肩膀因此暴露在雨中,上好的锦缎迅速被冷水打湿,一块深一块浅,软塌塌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与锁骨姣好的形状。
柳红枫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由得舔弄嘴唇,用湿润的声音道:“你可真大方,不问我去哪儿就答应我?”
段长涯道:“瀛洲岛并不算太大,不论你去哪儿,我都可以先送你去,然后再走我的路。”
“可你的路走得很急,连我都能看出你想早些赶回家去。”
“回府复命固然重要,但救命恩人更不能怠慢。”
柳红枫向他身畔靠了一步,而后眯着眼睛打量他:“段公子,你真是个好男人,我已忍不住心中悸动,你是否有意同我同寝一晚,我保证让你知道什么是销魂蚀骨的滋味。”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看还是赶路要紧。”
柳红枫轻笑一声,向伞底又钻得深了些,转过身去与他并肩而行。
段长涯步履平稳,饶是踏在泥泞的山路上,也如履平地一般。手中的伞稳稳地撑在两人头顶。
柳红枫随他走出几步,侧目问道:“奇怪,你竟不躲我?”
段长涯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躲你?”
“想与我睡觉的男人九成九我都看不上,我会躲着他们,而我看上的大都不想与我睡觉,见了我恨不得躲着走。”
“别人我不知道,方才我只当你在恭维我。”
“我的确是在恭维你。”
“我问心无愧,承得起你的恭维,何必还要躲起来?”
柳红枫哑然,身边这位天之骄子比他想象得还要直截了当,宛如一张白纸上洒了泼墨的黑字,泾渭分明,倒令他那些捉狭的小把戏无处书写。
柳红枫轻咳一声,道:“好么,为了感谢你的信赖,我打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按顺序听。”
“行吧……好消息呢,你不必为我绕路,因为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有何事指教?”
“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什么?”
“你走这条路,该不会是为了回家吧。”
“是的,我须得尽快回府复命。”
“这条路的前方是回川,水面上可没有桥。”
“前面不是有一座悬桥吗?”
“悬桥还要往南走五里路,这里只能踩着石头淌水,但凡雨水充沛时,石头都会淹进水里。你这么走下去,是没办法返回段府的。”
蜿蜒上行的路果真已到了尽头,四野空旷,前方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在一片晦暗中,隐约能辨出回川上的波光。
水势湍急,激流飞溅,哪儿还看得见石头的影子。
段长涯皱眉,低声道:“难道是我记错了?”说罢便转了个身,目光循着河畔远眺。
柳红枫在一旁追问:“你想找南边的悬桥?”
段长涯道:“是。”
柳红枫道:“那边是北。”
段长涯:“……”
*
瀛洲岛位于东海,毗邻余杭,与浙省隔海相望。
岛上地势倾斜,从岛心的峥嵘山延出东西南北四条坡,以西侧的坡道最为平缓。每逢春日,坡上杨柳抽枝,绿意盎然,故而得名杨柳坡,岛上的住民大都在此处安家落户。
峥嵘山上有一口地泉,从半山腰绵延而下,河道呈环状盘曲,次第行过四坡,故而得名“回川”。
回川在杨柳坡上的水程最缓,水流娟娟如溪,不足半人深,清澈见底,平日里只消踩着石头便能渡河。但今日暴雨凶猛,河道涨宽了两倍有余,石头被浊流淹没,渡河更是无从谈起。
河岸有一座供人歇脚的凉亭,牌匾上写着“春心”两字,也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朦胧。
柳红枫带着段长涯,躲进春心亭避雨。
段长涯站在亭中,目光越过回川,往峥嵘山上投去。
雨夜里,远山与暮色融为一体,山巅上的灯火连成一片,仿佛一条闪烁的光带悬挂在半空中。
段长涯怔怔地看着,神色似有几分茫然。
柳红枫望着他的侧脸,问道:“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段长涯摇头。
柳红枫:“那是你家。”
“原来如此,”段长涯眨了眨眼,“多谢指点。”
“……你该不会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吧?”
“我的确对这一带不大熟悉,只要渡过回川,一定能认出来。”
“我实在很好奇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瀛洲岛并不大,大不了走错几次,就能找到正确的路了。”
柳红枫想了想:“好吧,倒也是实话。”
瀛洲岛的确不大,倒不是说地域狭窄,而是人烟稀少。岛上的住民数目不足余杭一县的十分之一,住民之中一半是渔夫商贾,另一半则依附于晏家的铸剑庄,靠祖传的铁匠手艺维生。除了峥嵘山上的世家宅院,岛上大多数民宅都是乡野陋室,就连青楼也比岛外的更粗简。
除了晏氏铸剑庄以外,段氏天极门,宋氏东风堂,也在峥嵘山上各自设有府邸。江湖中声名显赫的三个大宗世家齐聚一堂,为庆贺武林大会,大摆宴席,便是山上那片灯火的来处。至于世家之外的闲散人士,三教九流,便只能去花街陋巷里找乐子了。
山巅与山脚,俨然是两个世界。
段长涯作为打破两个世界的人,一派心安理得。柳红枫凝着他的侧脸,心中不由得好奇——世上究竟有没有什么事,能使这人陷入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