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和他的冤家殿下(87)
西北军大破敌军,夺回金州。
酷暑之际,征战辛苦,梅庚身披甲胄身先士卒,战场之上狠戾冷漠宛若一把凌厉刀刃,而非一个人,长枪扫过之处,尽是赤染。
憋屈数年的西北将领及官员扬眉吐气,开战所需粮草皆是自西北而来,并未向朝廷索要一粒米,因当年败仗而羞愧的官员们总算能在百姓面前直起腰,赞一句西平王骁勇。
士气高昂,正是乘胜追击之时,西夏姜戎亲赴任阵前,城门不开,也不迎战,只将城中百姓推上城墙丢了下去,生生摔了个粉身碎骨,高声喝道:“退兵十里,楚军敢进一里,便在此地杀城中百人,”
城中,皆是中原子民,大楚百姓。
第九十九章 金州大捷
梅庚算是明白,为何前世楚策宁愿活埋将士,毁了梅氏,也要保下西夏侵占的十三州。
他率军在城下,分明就在城门下,一道命令便可攻城,偏偏那人便如飞花似的落了下来,溅在地上,迸射的血肉鲜艳夺目。
攻城二字便卡在了喉间。
葛楚面上带了个狰狞的青铜色面具,握缰绳的手颤抖着,压抑着怒火般自牙缝间挤出句怒斥:“畜生!”
“这群王八蛋。”齐修咬牙切齿,扣在腰间刀柄上的手青筋毕露,却迟迟难以抽刀,他将目光投向面沉如水的西平王,沉声问道:“王爷,打不打?”
几乎所有人都在瞧着手持银枪的西平王,无数条性命,无数道眼神,如千斤巨石压在男人肩头。
梅庚怔怔地望着城墙下的血色,相距太远,他其实瞧不真切,但他知道,他走进了和当年楚策一样的困局。
狂风卷起燥热,天际乌压压的蒙了层云,整片天地都显得灰暗。
良久,年轻的将领神色漠然,下了令:“退兵十里。”
转身的刹那,梅庚俊美眉眼内凝聚起极尽阴鸷冷漠的寒意,如无边永夜中绽出的阴戾血色。
淮王府收到消息比战报要早上几日,原本厚厚一叠尽是琐碎身边事的密信,骤然成了薄薄一封,楚策便察觉不对,待瞧见西北战况,向来温润如玉的眉眼在柳长诀错愕的神情中阴沉下去。
这也并非是死局,只看谁的心更狠。
楚策当年深陷局中,临渊一脚,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如今局中人换成了梅庚。
仍是当年的局。
孤月悬于天际,清辉冷寂萧条。
镂花窗棂透着烛光,檀木案,一盘棋,纷乱棋子俨然是一副死局,少年枯坐案前,望着棋盘出神。
如何破局?
西北黄沙阵前,军帐中烛火通明。
玄袍青年伫立沙盘前,战局凝滞,其实不过一个抉择,是要城,还是要人?梅庚缓缓阖眸,袖内双拳攥得骨节泛白。
如何破局?
曾深陷此局中最终惨烈收场的两人,重新被纳入那盘死局之中,铺天盖地的压抑涌来,便如同溺水之人,苦苦挣扎,却不知是在上浮或是下沉。
整整三日,永安的淮王殿下不曾踏出淮王府,金州外的西平王也不曾踏出军帐半步。
永安,淮王府。
楚策神色憔悴,怔怔地望着那盘棋,几近疯魔。
居高处者,除却荣华富贵与滔天权势外,还有无可逃避的责任,如戏子无异,连哭笑都由不得自己。
白衣青年敛袖落座在他对面,柳长诀扫了眼那棋局,清冷悦耳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是在愁这个,还是在愁金州?”
楚策眨了眨酸涩的眼,笑意泛苦,“在想金州对峙。”
柳长诀微蹙了眉,“当早下决断,若西夏以此为要挟,莫非还要一座座城池地让出去?”
楚策默不作声,他自然是晓得的,可阵前的梅庚又如何不知?
他甚至有些绝望。
当年西夏使臣入楚,他便要梅庚杀了姜戎这个祸害,到底还是留了今日的祸患。
梅庚出征时,他本以为梅庚会如愿战死沙场,而他亦可作为大楚天子,走得体面。
偏因姜戎一个奸计,若不杀梅氏满门与梅氏驱使西北军,便要屠杀所占城池内的中原百姓,逼得他走投无路,与梅庚反目,连死都那般难堪。
他并非是什么无畏无惧之人,怎会不怕?怎会不疼?
前世未能走出的死局,今生又该怎么办?
失神的眸子染上了凄惶,宽大袖袍扫在棋盘上,棋子刹那落了满地,凌乱若星盘。
“楚策?”
清冽似雪山冷泉似的声音蓦地响起,楚策刹那便从混沌中回了神,对上柳长诀明显存疑的眼神,他偏开脸,温声道:“失礼了,兄长。”
“……谁是你兄长。”柳长诀扫了眼地上散落的棋子,略微眯了眸。
楚策有秘密他是知道的,甚至那个西平王也神神秘秘,毕竟他的身份,这世上除了他已逝的娘亲、风月楼的上一位主人、大楚皇室的情报头子外,应当是无人知晓的。
偏生这两个人都拿这个来威胁他,柳公子稳了稳心神,方才恢复波澜不惊蔑视众生的高贵,旋即淡声道:“即便是神佛也做不到普度众生,楚策,别把自己想的太完美,你总要学会取舍的。”
“那依兄长之见,今当如何?”楚策轻叹了口气,收拾起了棋盘上的残局。
柳长诀缄默片刻,旋即轻声道:“你救不了所有人,他们想活命,不靠天就只能靠自己。”
靠自己…?
楚策动作忽地顿住,仿佛僵在原地一般,莹白如玉的指尖还夹着一枚黑玉棋子,若有所思地低喃:“等人救不如自救……”
西北军束手束脚地动弹不得,那么此刻城中百姓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自己。
“多谢兄长。”楚策起身,笑得如释重负,转身便去书案前铺开纸张,悬腕落笔,字迹劲瘦清秀。
一直以来将天下、将所有都放在肩上,被困在前世的梦魇走不出,本能的恐惧甚至让他忘了——还有机会。
彼时西夏进犯以此威胁,而今西夏却为自保出此下策,已非昨日。
柳长诀敛目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散落在地的棋子收好,心道这小殿下怎的不听话,兄长兄长唤得亲切,谁应了?
——
西北战报传入朝中,向来主和的守旧派朝臣便又闹起来,嚷嚷着百姓为重,不如暂且休战,又是一番争吵不休,百官吵成一锅粥,主战的淮王殿下却不掺和西北战事,反倒上奏农耕之事,奏请变法。
垦荒者赏,减其赋税。
本就不安稳的朝堂,因淮王殿下请旨变法,彻底炸了锅。
骤雨匆匆,歇时恰至黄昏,天际流云似火,余晖赤红,大军扎营十数日,金州近在眼前,偏偏一步都靠不得。
主帅帐中,未着甲胄的年轻将军坐在案后,一身玄袍,面色冷峻,日日盯着探子回报金州情况,却寸步难行,暗自切齿。
秦皈步履匆匆进了帐,将刚接的密信递过去,“永安的。”
梅庚接过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神色倏尔凝住,坐姿也从懒散转为正襟危坐,盯着那密信瞧了半晌,方才道:“把齐修和葛楚叫来。”
梅庚神色微妙,指腹反复摩挲那清秀字迹,心底微暖。
曾深陷死局的楚策,竟为他寻出一条明路来。
分明恨不得将人时时刻刻留在身边,与他分离哪怕瞬息都是煎熬,什么理智?什么自持?
自别后,唯有相思是真。
梅庚缓缓吐出口气,趁无人之际,轻轻亲吻他的字迹,如同吻上了微凉的指尖,嗅着几乎散尽的些许墨香。
秦皈带着二人进来时,梅庚已然恢复常态,他手中仍捏着那张密信,笑意泛冷:“立刻联络西夏所占中原城池中我们的人,将西夏以屠城为要挟一事散布出去,告诉他们半月后无论金州城门开是不开,下令攻城。”
齐修愣了愣,呐呐道:“那万一他们真屠城该怎么办?”
梅庚眸染厉色,轻嗤道:“兵临城下,若城中百姓尚有自救之心,便该懂得反抗,内忧外患,金州必破,否则……”梅庚抬眸扫了眼愣神的齐修,“本王不是神,救不得所有苦难世人,遑论落在夏人手中的大楚百姓是何下场?他们既做不到一视同仁,便没资格治理大楚的国土。”
若夏人当真待大楚百姓与西夏子民如一,或许这岌岌可危的太平表象还能再维系一段时间。
可惜西夏与大楚之间恩怨已深,数年交战皆有伤亡,谈及对方无不恨得咬牙切齿,中原地大物博引得西夏觊觎,大楚多年强盛压得西夏皇族心生不甘,战事一起,便是死亡与血腥,亲近之人死在敌国手中,便是仇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