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此剑乃信物(52)
女子说得平淡,沈放也不免一惊。
“我要怎么做,才能取信于你。”女子又问。她周遭那层冰冷寡淡,将她与这个真实世界隔离开的壳似已经在与沈放的对话中,不知不觉瓦解,此时的她急迫且真实。
更像是一个人了。
沈放已做了决定。
“你先告诉我,那个所谓的寸草,是想做什么?”
他想知道这女子的诚意。
“寸草的人已在城中另一处设下陷阱,只待在大雾中被诱出的那个人的到来。我不知他名姓,但是此人的师父,在焉支山修行多年,是当世——你要去哪!”
女子一步踏出了火焰,喊住了疾步往外奔去的沈放,“城中大雾弥漫,你绝对无法拦下寸草的人,而且,距离寅时还有一个时辰,你不要惊慌!”
而在她踏出火焰的一瞬间,身后再次浮现一对狼瞳。她身子一颤,退回了火焰当中,斩钉截铁道:“杀了我,让我自由,你就能救他。今夜之事,北荒十二部落已谋划了三个月,岂是你随随便便便能阻止的!”
沈放的身形凝滞在了原地,随即缓缓转过身。
圣女只是看了一眼,心里也不免一惊,只见此时的男人眸子阴沉,面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竟是霎时间就变了个人。
“告诉我,他在哪,以及教我怎么杀你,”
女子嘴角上扬,她的笑容僵硬而古怪,似有许久不曾做出这个表情,与此同时,她亮晶晶的眸中飘出一缕青色的焰火。
“很简单,剖开我的右边胸膛,取出里面的雾茧。”
“听你之前的意思,似乎惊鸿剑很适合做这事,不然,你大可自己亲手取出来。”
“古剑惊鸿能与境遇相和,或许能欺骗雾茧,别的兵器一旦触及,便会立即遭到雾茧的抵抗。”
“或许?”
“还未曾有人这般做过,所以我希望你把我的双臂砍下,这样在你取茧之时,万一被它识破,不会发现我两只手臂死死掐住了你的脖子。”
“我懂了。还有呢。”
“我若离开这团火,白狼的意志便会活跃,它也许会攻击你。”
沈放皱眉,“我只有两只手,一把剑,没法一边斗狼,一边取茧。”
“所以我会留在火中,并在你手上留下一层冷雾凝结的霜,你需要将手探入火中,在冷雾融化前取出,你知道的,难处并不在取茧。”
沈放挑了挑眉,琥珀色的眸子竟是渐渐漾出雾蒙蒙之感,“领悟这夜雾,想象并模仿这当中情境,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有这样的信心,我很满意。”女子点了点头,抖肩扬臂,四周的雾气快速地朝沈放凝合,“当你心境已成,就以剑气破开此雾障吧。”
……
明光塔有六层,庄离已来到了第三层。他确信自己来对了地方,因为这儿无处不是“梦蝶”的痕迹。相比他一路走来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那些在稀薄雾气中闪烁的粼光,树梢上沉眠的幼蝶,他一踏入塔内,便感觉到久违的熟悉感铺天盖地而来。
透过塔内壁阶上遍布的斑斓浮光,他仿佛能瞧见就在不久前,曾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仙人一般掠上了塔顶。
正是那个人,留下了这些独属于焉支山凌波涧的痕迹。
凌波涧没有湖,没有泉,但是在涧底那一望无垠的光秃秃的石面上,永远是波光粼粼,流光溢彩,宛如是东海之滨长满珊瑚的瑰丽海底。
师父。
他轻轻在心里念起,加快了脚步。
第四层,第五层。
他踏上最后一层台阶,直觉般,看向那风来的地方。
所有窗皆已打开,一人在空旷的外廊上遥望夜空,背对他而立,衣袂卷起,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庄离注意到,这一层的梁柱上系满了样式奇异的风铃。它们或大或小,或是青铜,或是白银,或是寒铁铸就,然而皆是囚笼形状。
风过,叮叮有声,似乎能传到极远处。
他正要开口,却觉一阵头晕目眩,无声地干呕了起来。
那人依旧背对着他,恍若未闻。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风铃音似万蚁入脑,又似百虫蚀心,庄离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发颤。
可是他只能不停地干呕,唾液沾染了他的下巴,顺着脖子不断流下,宛如一个傻子。他跪在了地上,满脸泪水,却努力抬头,看向那个依旧一动不动的人。
那个男子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泪眼模糊的庄离只看到他戴着一张面具。
“比我想象的能忍。”男子打量了他一眼,往前跨出一步,抬手拍向左侧内壁。
霎时间,所有的风铃晃荡得更加猛烈。
庄离凄厉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掏出了沈放给他的短剑,猛地往自己太阳穴扎去!
赫然间,他腰下生风,只觉身后多了一道人影,那人的两只手有力地托住了他,朝来路奔去,沿着楼梯飞速而下。只是看了眼那旋转的阶梯,庄离便觉天旋地转,似乎被利器搅动了五脏六腑。他一口黑血,呕了出来,染上了那一排古朴的木阶。
上面的人似乎并没有急着追他们,他一路被托着,回到了明光塔的最下层。
“也比我想的要蠢的多。”那个出手救了他的人低声嘟哝了一句,将他方才夺下的短剑塞入庄离的怀里。
塔内烛火皆灭,壁上的浮光照不亮那人的脸,可分明是个陌生的声音,昏昏沉沉的庄离莫名觉得他身上有些熟悉,有些亲切。
突然间,那个人身子一僵,于此同时,庄离跌落在地。
钻心的痛立即让他想起,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
庄离注意到,来时明明洞开的大门此时已关上,而门外是化不开的黑暗,先前还明透的长街此时已被浓雾占据。
那人男子打量了一圈,回到楼梯口,朝上看去,恰有一抹极为明亮的光芒自上散发出来,照亮了塔的内部。
庄离瞪大了眼睛,发现,不仅仅是最上面,这下面的每一层,都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古怪风铃。
“啧。一座明光塔,挂满了囚梦铃,原来如此。”那个男子自言自语道,他眉头微蹙,似乎也对处境不太乐观。
庄离看清了他的模样,发现自己确实不认识他。看他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
“你识得囚梦铃?你是谁?上面那个人又是谁?”
“我今晚睡不着,出来散个步,碰巧一走来到这顺便救了你小命。”男子盯着那白光的源头,面无表情道。
庄离一怔。
“你以为呢?你这种脑子,他怎么会派你独自来大梁浪荡?我真好奇,他是交给了你什么任务。”男子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之意。
庄离的表情僵硬在了脸上,半是惊骇,半是恼怒地说不出话来。
男子极为懊恼地闭了闭眼,“我更蠢,居然为了你这个小傻子自己往别人的圈套里钻…”
第44章 屠夫沈放
自天上俯瞰,连云城的东北和西南两角,雾已成海。仿佛有神通之人,将万里外的苍山云海吹落至人间。
西南角,雾海的正中间正是那三进府邸。这三进府邸是北荒人数月前就辗转多次,借人居间买下来的藏身所在。距离城中西南的监狱,只有半柱香的路程。
监狱所在,此刻是一片火海茫茫,但是那些厮杀与惨叫声几乎全被泥墙一样的雾障堵得水泄不通,竟没有传出去分毫。就连火舌,都被浓雾给吞吃了。
雾海中死寂沉淀,安详弥漫。
三进府邸的内院,一团火与一团雾对峙着。雾团的外层一点点开裂,溅射处灼热的剑光,一个白衣人的身形渐渐显现。
沈放走了出来,眸光灰蒙,仿佛睡着一片浓郁的化不开的阴翳,他手腕处缠绕着一圈晶莹的白光。
与此同时,火中女子的白裙则缓缓脱落在脚边,露出皎洁光滑的胴体。第一次看见女子身体的沈放只是提着剑,面无表情地朝她走去。
他刚迈出第一步,手腕上晶莹的白光便起了变化,如溪水般朝手臂蜿蜒而上,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
这让沈放一下子想到了荒雪剑。
他每走一步,手臂上的霜层便厚了一分,上了一寸,直到在肩膀处停下。此刻的他就像穿着莹白透亮的臂甲。
白霜又顺着手腕反向游走,企图爬上剑身,但刚触及,尚不及凝结便碎成霜屑纷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