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此剑乃信物(101)
“陆红月假死过一次,确认死的尸体是他么?”
“不会有错,听说宫内,是用他豢养的鲛人亲自辨认的,他以自身血肉喂食,那些鲛人识得他的血。”
沈放沉吟良久,淡淡道:“呼延东流本想挖出我的眼睛给方堤,我被救出后,又被他抓住了,然而,他却让我走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让我走。”
“这样看来,也许他最后得到了陆红月的相助?”
“可凭陆红月的本事,尚当场毙命,呼延东流和方堤在齐棣早有预料的情况下,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青霭无言。
沈放用手指捏住了眉心,揉压了起来,思绪如同落花飘零,掩埋住他疲惫的身躯。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上清观的道士没有走,在这两个月里帮着山庄弟子们重建拥霞山。
两个月里,沈放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没有做。所有人都知道,在他看似平静的状态下,是一种远比悲伤更可怕的东西。
麻木。
他活在将死未死之间,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唯独脱离了当下。旁人不敢打扰他,他也不会主动开口,一日比一日沉默。
椒图留在了山上,无人同她说话,但是和对沈放的态度浑然不同,山庄弟子们只是对她满怀敌意。她执拗地留了下来,自己在后山搭了个草棚。
萧念锦终日在沈昱诚书房里呆着,不曾迈出房门一步。
眼看着她们心魂的火焰一点点灭了,她们把自己藏在了绵长的寂静和晦暗的灰影当中。
七月都快过去了,沧州战事结束的消息才传来。北荒伤亡惨重,撤军百里。
已是深夜,独坐房中的沈放忽然想出去后山走走。
夏夜,树林里的蝉鸣极响极密,几乎淹没了他。漫不经心地,他的手抚过途经的每一棵劫后余生的树。
一个小石头突然砸在了他身上。他望向那处灌木,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里面传来。
他拨开灌木,往人迹罕至的密林里走去,似曾相似的情绪忽地涌上,上一次,是在明媚的秋日。
远远地,看见山涧的水潭里泡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白影,尖喙搁在岸上,一张一合,垂头丧气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北冥鸢习惯了北方的气候,南方的夏日对它来说极为难捱。
岸边,依旧是一身灰色布衣,庄离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放。
沈放刚迈出第一步,庄离便站了起身,身影模糊的刹那,下一秒已是飘至沈放身前。他握住沈放的手,像猫一般用下巴蹭着沈放的手掌,“本是想直接去你院子里找你,经过后山时,无意间撞见你娘和那位萧姑娘在一起,谁知又看到你大晚上跑了出来,怕惊扰她们,便把你引到这了。”
他顿了顿,闭眼低声道:“我都听说了。”
沈放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庄离柔软的脸庞,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对方目光中的哀伤。
庄离似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对上沈放的眼眸。
“怕我是假的?”沈放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却发现难以做到,不得不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痛楚。
两人额间相抵,呼吸交织在一起,双唇不带丝毫情玉地轻触着,磨蹭着。
“在沧州得到消息时,我差点就什么都不管就往洛阳赶去了……后来,又听说……你一直都记得,你还有我的,对么……”
庄离把沈放死死抱住,仿佛深怕他会像碎屑一般坍塌。
沈放点了点头,把头埋入庄离的肩上,想笑,却终于哭了出来。
在庄离面前,他那一层无形的壳彻底消散了。他的哭声压抑而沙哑,像是一匹垂死的动物。
任由庄离轻抚着后背,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狠狠,用力地宣泄着内心的不安与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庄离的怀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两人走出密林,来到山坡上,看着繁星满天的夜空,躺了下来。
“庄离,我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你想要真相也好,想做什么都好,我呀,舍命陪君子。”
“话给我收回去。”
“我,我,我收回去了。”
庄离的手在空中慌乱地抓着,似把什么东西捂回了嘴里。
沈放绷着的脸一下子松了,俯下身子,贴着庄离耳边道,“不论发生什么都陪着我?”
“不论发生什么。”庄离掏出那把短剑,在手中把玩着,“这难道不是你给的定情信物么?”
沈放默然,目光落在那把短剑上,“其实,它是拥霞山庄六把名剑之一……我当年贪心,要了两把剑——哎!”
话未说完,他被庄离轻轻踹了一脚。
“我说错什么了?”
“贪心。”
“贪心……诶?啊!阿离,贪心不等于多情……我错了,我发誓我——”
“你叫我什么?”
“不喜欢么……那我不叫了。”
“不,就叫这个。”
“阿离?”
“嗯呢。”
“阿离……我好喜欢你。”
第84章 再次下山
练剑的时候,沈放意外地发现,椒图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她消瘦了许多,脸上的面具显得没那么贴合。
“为何还戴着面具?”
这是这么多日,沈放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有疤。”
“觉得丑?”
椒图看了他一眼,顺手就把面具取了下来,一道自眼睛蜿蜒到耳边的紫色□□像蜈蚣一般狰狞。
“如何,比你手臂上那个可是丑得多?”椒图淡淡道。
“确实,不过我不在乎,你也不该在乎。”
“可惜,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沈放收剑入鞘,朝天上望去——白云逃也似地散了开去,整片山庄瞬间亮了起来。
“你练这一剑练了很久。”
“拜北荒妖女所赐,看似练剑,实为自救,不过效果确实不错。”
他顿了顿,“倒是你,为何不用剑了。”
“不用便是不用了,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如果你是把我爹的死算在自己头上,大可不必。”
椒图的脸隐于阴影中,沈放看不清她听到此话的表情。
庄离突然出现在墙头,怀里还抱着一只猫,“呀,萧姑娘,别来无恙。”
沈放冲庄离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庄离怀里的猫恰到好处地发出“喵”的一声,似是代替庄离做了回应。
椒图颔首道,“别来无恙,庄公子在沧州时,可有看见一位使青光软剑的女子。”
“有印象,可是你们神武阁的人?据说是逃了……”庄离揉着圆滚滚的猫脑袋,支起一根手指,抵着右脸,若有所思道。
“昨日已得到消息,新皇撤了神武阁,嘲风、睚眦、螭吻等人皆不知所踪。”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院外响起,青霭走了进来。
椒图怔了怔,退了数步。她失去了椒图的身份。
“我听夫人说,你本名是姓萧,对么,萧姑娘。”
“萧莫梨。”
“我听陆英说了,萧姑娘这一路除了将她留在身旁,并无恶意,甚至替她化解了诸多危险,萧姑娘既是已脱离朝廷,大可不必这般拘谨。”
“已逗留数月,今日本是来请辞的,但神武阁既是不复存在了,如沈公子当日所说,天大地大,何处不可。”
“要走,为何要把剑留在这?”沈放突然道,“我和阿离看见你把梨花枝埋在了后山。”
“若是舍不得,为何不留下,爹若还在,定会留你在山庄,你的剑已算是世间一品,就此弃置,不可惜么?”
沈放听上去竟是有些咄咄逼人。
萧莫梨不知似想到了什么,身子竟是轻颤了起来。
“萧姑娘若是觉得自己曾是神武阁的人,曾替朝廷对付拥霞山庄,因此内心有愧,更是不必。”
“我大师兄李无恨尚活着的事情你或许也有听说,对于他,我们师兄妹三人,尚是没有一日不盼着他回来,还有,”
“你若是看着我不舒服,我很快就要下山了。”沈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下山?”青霭讶然,“眼下时局不稳,西凉那边突然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北荒心犹未甘,你这会下山是要做什么?”
“正是因为西凉那边蠢蠢欲动,北荒心犹未甘,我才要下山弄个明白。”沈放看向青霭,“师兄,你也知道我爹的死,不是纯粹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