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舟面色有所动容,齐横秋瞅准时机道:“师兄,景煜是你带回的,我瞧着他就像瞧着当年的我。只是他没我好运,又偏生是那怪脾气,可他到底性情忠良,绝不会失分寸乱行事。”他摇摇林晚舟衣袖:“此事确与景煜无关。我一觉醒来还未感谢他不辞辛苦将我带回,谁知师兄竟罚他跪到现在。”
林晚舟偏头一笑:“忠良……”又问:“与他无关?他害你受伤,怎算无关。”
齐横秋:“我是他师叔,关键时刻怎能不护他?此事本是我们倒霉遇上事,又有他人找事在先,就算我当时不护他,他又凭何不能自卫?师兄,您大人大量,让景煜起来吧。”
林晚舟半晌不语。就在齐橫秋琢磨着变法再求一求时,他却突然坐起了身:“那便依你,但以后半年,你不许下山乱跑。”
齐橫秋自然应允。
林晚舟慢慢踱步到门前,垂眼俯视阶下少年,寒声问:“景煜,你可知错?”
半晌,沙哑的声音传来:“弟子知错。”
“……退下吧。”
齐横秋松口气。透过门缝,他看见少年磕头谢恩后手掌撑地,挣扎着起了身。因为跪得时间过久,身子难以站稳,几欲栽倒。路过的弟子窃窃私语发出嗤笑却无人帮忙。
少年紧咬着牙槽,扶着槐树一步一步挪了回去。
殿前地上的槐花在一深一浅间被踩得稀碎。
☆、第三章
数年前魔族总坛的动乱是景煜永生难忘的噩梦。
六岁之前,他还是魔族总坛的小殿下。
母亲常会拥他入怀,告诉他,他的父亲道衍魔君是一脉相承、血统尊贵比天的上古天魔,他们体内生来就暗藏无边魔力,这魔力能吸附世间所有戾气转为己用,在魔族血脉彻底觉醒后具有遮天蔽日的无上可能。
景煜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某一天风云巨变,一群自诩正义之士内通奸佞,打开禁制闯进了总坛。
那天母亲捂着他的耳朵躲在床下,门外刀光剑影,她的声音却镇定温柔,幼小的景煜恍惚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游戏。
房门突然被人一脚破开,母亲紧捂他的嘴巴示意噤声,小景煜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然而来人却转身紧闭房门,轻声试探道:“芷月?”
“师兄!”
母亲紧绷的身躯骤然松垮,抱着小景煜钻出床下。
来人一身白衣染血,头戴遮面斗笠看不清相貌,昏暗灯光下显得高大可靠。
“事不宜迟,师兄快带煜儿走。救命之恩此生难以为报,受芷月一拜!”
那人身形极快,扶住下跪的母亲。小景煜惊呆了,尊贵的魔后怎可随意下跪,父君为何迟迟不现身?
年幼的孩童尚未看懂母亲眼中的悲戚不舍,就被人从后重击昏迷,再醒来时已被那人抱在怀里,站在颠簸的仙剑上赶路。
小景煜懵懂地问:“母后和父君在哪?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脸上的斗笠未摘下,他温声道:“他们有要事做,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陪你。我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将在那里平安长大,直至体内血脉觉醒。”
小景煜闻言不对,挣扎道:“我不去,我要在总坛长大!”
“总坛里到处是人在寻你,回去是送死。”那人声音骤沉,“景煜,你其实早已明白一些事情了对不对?只有好好长大才是对你父君母后最大的安慰!”
孩子的内心总是充满美好与期许,猛然被人撕去表象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何其残忍,但人生最残忍的事正是不得不长大。
彼时的小景煜无法完全理解成年人的话,他没命地挣扎着,心底愈发恐慌。那人着急赶路无法分神,便用术法封住他的穴道,让他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们落脚在山下的一个客栈。
那人先是撕扯掉身上沾血的外袍,才带他翻窗闪进一间屋子。屋里矮桌旁坐着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模样像是等候多时了。
进屋后,那人终于摘下斗笠。
小景煜没见过长得如此好看之人,世间所有颜色都黯淡无光。
青年很激动,竟完全没注意到他怀里还有小景煜。他霍然起身拥住那人,硌得小景煜脸颊生疼,“师尊,你究竟跑哪儿去了!”
那人抱着景昱,无法伸手回应,只笑道:“小舟快松开,我怀里有孩子。”
青年浑身一僵,在看清景煜后脸色差得吓人,“师尊你……你成亲生子了?”
“浑说什么,我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是我师妹的儿子,我同你提过。”那人勾指敲敲青年额头,脸色忽转严肃,“小舟,事情迫在眉睫来不及叙旧,我很快就得离开。这孩子的六穴暂时封住,此外我还渡进他内丹一窍灵力可保无虞,你速带他回山,而后紧闭山门,一年之内与橫秋不要外出。”
青年问道:“师尊,你身上怎么带有血气!”
“我……”那人结巴起来,“可能是路上经过一家屠户……”
“师尊!”青年很是生气,“你还要骗我!”
“小舟啊……”
“师尊还要去哪?着急传信唤我过来到底出了何事?”
青年问题太多,那人难以回答,急道:“来不及解释!事关重大,除你外我再无人可放心托付。”他把景煜放进青年人怀里,看着景煜说:“他身上系着太多人的血躯,你千万护好他,要他好好活下来,权当我拜托你最后一件事。”
此话不祥,他言毕转身欲走,却被青年拉住手腕,“师尊你别走!”
那人背对着他俩,小景煜看不清其神色,但青年身体却在轻微颤抖,嗓音里是卑微的恳求。
“你不记得……我对你说的话了吗?”
房间中静的只剩烛火噼啪声,良久,那人艰难转过身。
“记得。”他抬手温柔抚过青年脸颊,“我会回来的,可能将来有段时间难以相见,但一定记得传信与你报个平安,你无需寻找也无需记挂。替我看好橫秋,他是个一根筋……该说的我都在上封信中写过了,我不在时你们要保护好自己。”
青年人颤音里带着哭腔:“为什么不跟我回去?我现在已能独当一面,师尊不用再劳累,我能顾好所有事!”
他仍不松手:“是因为讨厌我吗?那师尊可以当作事情从未发生!为何宁可单独离开也不要我来相助?师尊,不要再丢下我!”
“小舟!”那人闭上眼,一点一点掰开青年的手。小景煜看着他,忽然体会到浓浓的无奈与感伤。
“……世有定法,不必强求了。”
他轻轻留下这句话,翻窗消失于夜色中。
景煜心里清楚,总坛回不去了,父君母后也见不到了。
寒苍山上的生活并不轻松。景煜突遭变故后不爱与人交往,林晚舟三天两头的“教诲”又令他饱受冷眼、树敌众多。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变得日益孤僻内敛,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静待血脉觉醒,返回总坛,找出当年那群人,亲手杀了他们替父君母后报仇。
唯一的意外便是齐橫秋。
当所有人对景煜视如敝履唯恐避之不及时,这个人却选择固执地守在他身边,纵然他力所能及的保护并不能对景煜所受灾苦带来分毫改变。
可独一无二的好会令人上瘾,人人心中都会对独有的情感产生眷恋与控制欲。内心深处景煜不舍得抛弃也不愿意丢弃。
因此他暂时不想告诉齐橫秋自己的身世,至少就算告知也要在血脉觉醒之后。他怕齐橫秋会像那群正义之士一样痛恨魔族,恨不得诛而杀之。
他没料到,拾花会上他体内的魔族之血会同魔阵中的魔气产生共鸣,令他再无法控制露出了破绽。出乎意料的是,齐橫秋第一反应却是替他遮掩带他回山。
那日二人仓促下山,景煜怎还肯被齐橫秋抱着,挣扎着想要下来。
可没到山脚,齐橫秋还不敢放松。他只觉那一掌真是后劲惊人,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内息紊乱、眼前发黑。意志再无法支持身体,他猛然向后栽去,坠落仙剑。
景煜慌忙间搂过齐橫秋,收过仙剑后稳落在地。他额间的红印已近乎淡化,不仔细看不出端倪。
齐橫秋迷糊间发现二人已经落至山脚,心中大石坠地,迷糊道:“你小子瞒了我多少事……”
景煜那张冷脸破了冰,心头揪紧生出恐惧,慌张不知所措:“师叔,我不是有意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