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雪重(3)
“你们要能胜过这位少年。”
众莽汉沉默着,所有人的视线都注视着一处,玛瑙红石,金玉琉璃,样样都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珍宝。不知是谁第一个起而攻之,随后,再也不见迟疑。人群推挤之下,几乎看不清其中的景象。钝器打在那小孩童的身上,他却不闪不避,口里呕出的朱红溅在身上,更显得那衣衫鲜红。落九乌依旧站在原地,隔着人影憧憧,他知道小孩童正看着自己。
倏然——!
围击的人群突然退了开来,惊诧一时间令所有人失去了动作。一具鲜血喷溅的尸身倒在地上,惊起一地尘土,观那人的颈子,竟是被生生拗断,仅留一点皮肉黏连在骨上。小孩童蹲下身去,拉着那人的手臂拖行,向前十余步,任谁阻拦前路,便起手,如锋刃寒冰,鲜血喷溅了一路,发梢眉角尽染腥气,竟像是淋了一场血雨。及至走到落九乌的面前,那小孩已力竭气尽,却恰好掉进妖怪精心算计的怀抱里。血脏了妖怪的大氅,血珠凝结在皮毛之上。他抱着这小孩,依然看着那双眼睛,鸦羽一般的漆黑里,业已染上几分猩红,“小孩儿,你既说是天生地养,无姓无名。如此,不如我送你一个名号。”
“便唤你一个单字,叫'鸦'可好?"
第二章 驯猫
山中时日悠长,故而妖鬼之间也喜好流传些时兴趣闻,权当消遣。最近听说住在山腰的无赖妖怪落九乌新近得了一个童子,出入随行,像是喜欢的紧。但也有人说,这小孩是天生杀胚,落九乌收他不过是留做己用。诸般无端漫谈时不时也会传入落九乌耳中,他听了也只是笑笑。自那一日杀伐过后,小孩时时昏睡,再醒来时,似乎已领受了落九乌给他的姓名,唤他一声“鸦”,他便睁着眼睛看你,不说话时倒像是一只猫儿。
落九乌做妖,讲究自在舒坦,不肯亏待自己,自然也不肯亏待身边人。这百多年间头一次找到这样一个特别的玩物,更是严肃以待。过去鸦那一身烂衣早换了下来,套上一件绫罗红袍,更是让巧匠绣了一尾鸦羽在左肩,嵌着细碎珍珠,日光下一照,当真是华彩熠熠。他叫手下把衣服送去他房里,可还是存了些坏心思。鸦住的厢房靠近一处山泉,修竹茂林染着白雪,雅致非常。可景色虽然上乘,房中一面透风,这时节竟冷得像冰窟一般。虽然寒暑之气对于天地灵胎原无妨碍,可到底还是会觉得冷。落九乌自己捧着汤婆子,在暖阁里听手下碎嘴,实际还是等着人敲门,可直至夜上三更也没听得一点动静。他不动声色地踱去隔壁,看见小孩捧着新衣缩在屋角,人已经睡了,露出一对白玉似的脚儿在外边。
他是想摧折这小孩的傲性,可不是想虐待他。落九乌在门外停了半晌,到底还是走进门来,把鸦抱回了自己房里,往大床上一放。外头早已熄了灯火,只留他这一间还透出些红光。他卷了被子正待合眼,床上那小孩不知被什么给惊醒了,蓦一睁眼,一双手用力向落九乌掐来,用了十足的力气。落九乌也不敢马虎,捉眼间握住鸦的手腕。鸦却猛一发力,伺机抽身,落九乌的两手却已生出刀刃般锋利的指甲,发色由黑转红,瞳仁宛如金泉流动。似人而非人,竟是一派恶鬼妖相。鸦一时不支,已被妖怪制住,一把瘦骨头压在落九乌身下,老妖精正想开口,却听见小孩哑哑地问他:“为何要留我,为何要逼我杀人!”
“非随心所欲不成妖鬼。这世间所有,本就只有强弱之分,我留你还是杀你,亦只是一念之差。”
“强弱之分吗?那么我问你,我与你之间是否也只有强弱之别?”鸦问道。
“等你胜过我后,自然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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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一语成谶当真非是虚言。
第二天一早小孩就拉着落九乌跑到院子里,说是要学术法。老妖精懒散惯了,平常是不到晌午绝不起身的,这下子被小孩撵着不得已下了床,看着他一脸精神的样子就忍不住的头疼。可话既然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落九乌也不好再收回去。他教得随意,鸦学的却极块,不多时已能熟练运用。落九乌拖着大氅站在他旁边,从指间变了一束火球,一边暖着身子一边看他。鸦见了,略一捻指,一道气劲扫落松枝上的夜雪,眼见着要掉到那火上,被落九乌略略向后一退,躲了过去,火苗只一闪烁,依然稳稳地停在指上。
“小朋友,要戏弄我,可还需要点儿火候。“落九乌眯了眼睛去看他,恼得鸦又要再攻,可气劲挥拂几下,却总是被巧妙躲过,不由他嗔道:“哪是我学得不成火候,根本是你无心教我。”“我以前也是这么学的,怎么偏到你就不会了呢。不是火候欠缺,难不成是毫无天赋?”恶人恶语张口就来,说话的人还笑得一脸坦然,诚心是要戏弄别人。鸦原想学着对方的话头反舌几句,听完这话却问道:”学?莫不成你这身术法也是谁教的?“
“话还真多。”落九乌两指一捏,把小孩粉团似的脸掐得涨红,鸦气得急了,自然也就忘了那句再没听得回答的问话。
府里的妖怪们向来踪迹不定,有起早的,有起晚的,也有不住在府里的,今朝却都聚在了一起,一帮子妖魔鬼怪隐匿在暗处,想看看自家老大要怎么玩弄这个小不点,结果只看到一个闷头练功的小红孩。落九乌不消细想就知道周围聚了一票闲出屁来的妖鬼,看小孩练得不错,找了个借口回房里补觉。个别不怕事的妖精难免捉住了时机,跑到这小孩面前来,要捉弄几句,全然忘了当初是怎么被他打得哭爹喊娘的,鸦却并不理睬。到最后,还是狐妖抓住了其中关撬,软语道:“看小公子练得这样认真,可有什么缘由?”
鸦口念法诀,以手作剑,一击斩下,竟削断百步之外的雪松,随着轰然倒地的声响,落雪阵阵飞下,但听得他恶狠狠地说道:“胜他!”
狐妖在心内一笑,掩着折扇道:“小公子虽然能为非凡,不过凭此要胜九爷,怕是难哩。奴家这里倒有一计。”
鸦奇道:“我还以为你们认他为尊。”
“哎呀呀,小公子这就误会了。九爷修为高深,我们对他呀,向来是只有敬爱。”狐狸眼儿一勾,半边身子便靠了上来,“可惜妖鬼之流,向来耽于痴嗔,有乐不享,非我族类。想来九爷必会谅解。”
“你先说说看,是什么样的法子?”
“这嘛。”狐狸压低身子附耳讲完,叮嘱道,“小公子千万记得不要将小妖我给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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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九乌这一觉一直补到日落黄昏,披了衣服起来 ,就着落日余景,喝着碗中温酒。不知为何内府深处却隐隐传来喧闹声,出去一看,竟是草木生花,星落如雨,比之人间的市集还要喧哗热闹。几个小妖穿着从人间盗得的富丽衣裳聚在花树下喝酒,一排排灯笼里寄宿了物灵,也在风里或笑或唱。落九乌定睛观视,便晓得一切皆是妖力幻化的美景,只是要做到如斯绚丽,恐怕也动用了不少人手,这帮鬼怪虽然尊他为王,平日里却溃散一盘,各行其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合起来做了这么一桩美事。
他思忖片刻后心思略定,走出屋去。沿途遇见的妖鬼皆醉得厉害,纷纷勾着他的衣袖要邀他同饮,一推一搡间竟已走至盛宴的中心,一汪灵泉映着空中皎月,勺来便是人间难得的美酒,百千妖姬见他来了,却直管提起袖子掩面而笑。落九乌正要看看他们要兴什么古怪,但见得妖媚们抬着一方红轿朝他这儿缓步走来,及至面前,红轿落地后化作彩蝶飞散,却看见一位美人儿由人掺着走下轿来。
观那美姬眉目,虽则冷清疏淡,然那薄冰般的眼儿里映了远处灯火,也借此染上些暖意。两边颊腮淡淡一片晕红,衬在雪白面目上,恰似釉上虹彩。落九乌长长短短这百年里,所见美人不计胜数,却唯独从他的眼中觉出一丝熟悉,不由停了动作。那被人掺着的美姬倒像是极不习惯这样的帮佐,几下便扫开旁人,踩着绣鞋踉踉跄跄地走近了,张口便道:“这下总算唬住你了!”随后便一抹眉目,放下手时,哪还有那美姬行踪,只看鸦那小孩叉腰笑道:“还有胆儿说我呢,这样简单的幻形也认不出来,我看你才是真真的毫无天赋。”他听那妖狐献计,学了这改头易面的法术要来戏弄落九乌。只可惜那只狐狸修为不高,所教的术法只能改变面孔,却无法化出衣裙来,为了不至一眼看穿,只能穿上狐狸寻来的女子衣物,又被人撺掇着束起发来佩上金玉装饰。落九乌看着那层叠的绫罗,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末了还是弯下腰来,道一句:“好啦,是我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