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雪重(13)
鸦与他一路走来,几次想要开口,最后只是默默陪他走完了这段路。两个人从灯火繁盛的地方走到狭窄的小巷里,小孩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手里面拿着灯笼和糖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鸦朝他们望了一眼,却是恍如隔世。
走了一路,停下来时面前却是个卖棺材的铺子。铺子里头很阴暗,有一个当差的人坐在柜台上,看着两个衣衫残败的人走进店里,想赶他们出去。落九乌从兜里取了块金子丢下,老板的脸色才变了,原本想笑,最后觉得不太合适,只好默默地把金子收了,说了一些节哀之类的话。后来落九乌问他能不能选埋骨的地方,老板才反应过来,又搓着手问他想选哪里,店里还能负责去找作白事的道人,保证把事情办得既漂亮又体面。落九乌把狐狸长袍的兜帽往下拉了一点,然后说,就葬在山脚下吧。
鸦想,山脚前头是闹市,狐狸平常总爱穿些凡人间的时兴衣物,时时要叫下山的妖怪给她从市集上带一些东西,可真叫她自己下山,又总是不情不愿。若是选在山脚,离洞府不远,又能沾得一分人间的趣味,狐狸一定会欢喜的。
棺材起下去的时候,落九乌才把狐狸放进去,里头黑洞洞的,虽然是铺子里最贵的棺材,但看上去也很不舒服。他给狐狸整了整头发,后来把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解下来,放在狐狸胸口,才把棺木盖上。棺材铺子里的人做完了活就走了,剩下他与鸦两个人对着一块刚做好的碑,上头也没有写名字,只是一块很齐整的青石。鸦一直拉着他的手,后来他转过头来,和落九乌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其实这话是很不妥当的,山上的洞府已经回不去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但这时鸦没有想到这一点,落九乌也没有想到,所以他转过头来,有些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好啊。”
第十一章 痴愚
照理到了三月末,气候也该暖和许多了,夜里却还是要刮风。 鹤仃五更天起来的时候,院子里樱花桃花落了一地,积在青石板上,堆雪似的,也粘了了几片在他的衣摆。
这辰光他总是睡不熟,一阖眼便是纠纠缠缠的梦境。有时看见母亲坐在荒原的草垛里,身上穿了一件绫罗裙子,却总是看不清脸孔。细想想,自己似乎是连她的姓名也忘却了,只是影绰绰的依稀景象,追上去时,眼前所见也从荒草堆变成白雪皑皑的战场,枯骨锈甲都被雪盖牢了。铅灰色的城墙下站了一个人,他停下来时,风雪遮眼,看不清前路。白雪便慢慢成了洞窟,漆黑中鬼姥桀桀地笑着,说他一生尽是玩笑,鹤仃便急了,拿了剑去砍人,也闹不清这剑是打哪来的,或许这便是梦的好处吧。最后也不知是他杀了鬼姥,还是鬼姥到底得了志,梦便醒了。
梦里总是熟悉景象,许多人物纷至沓来,各领受了该当的职务,他却总在这戏外。鹤仃时时做梦,醒来时常常觉得可笑。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笑了几声便咳嗽起来,一点子咳出来的血落在雪白衣襟上,也像是落花阵阵。鬼姥以前同他讲,进了蛊洞活下来,便能得一丝换命的机会。他那时没有细想,也多半不觉得能活,可出了洞才晓得,鬼姥也不要他活,被他砍了脑袋,才挣着一点残命告诉他,原来非是换命,不过是拿后世轮回全押在了这一世上,此生过后,便是再无轮回。
他知道后却是既不悲哀,亦非愤慨。早知道这世间只是一盘无赖赌局,给了你什么,便要你拿更珍贵的东西去换。这条命自诞生之日启,便是莽莽尘凡间一粒芥子,恰好似孩童掌中一掬蚁巢,要拿水浇你,拿太阳照你,割去你的手脚,才换来几声清脆的笑。他偶尔也想,这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恨他的母亲还是恨元尘,是不甘还是怨怼。每每想到此,话语纠缠了半刻,句句听来有理,盘亘在脑中的却只有风雪漫天中那默然的一瞥。那一日他原本着必死的决心踏上那红雪,一城的人皆因他的所作所为丧命九泉,这是天大的罪孽,合该由救苦救难的善人主持公道,杀了他为枉死者偿命。可元尘却只是看着他,一片血腥污脏中,唯有那目光,无悲无喜,超然物外。他这时才晓得,原来被命轨拨弄的,从来只有他自己而已。所谓算计,在仙凡之隔间,竟连一声痴枉也算不上。
鹤仃拢起袖来,风里站了片刻,带出些萧索寒意,似也要洞穿骨髓,将这身皮囊丢掷了去。他总爱在风里站着,缎弈原先同他讲过几次,见他总是不改,便并肩与他站在一道,分他半边大氅。青年人的体温隔着一方布料传来,很是温暖和熨帖,缎弈这时候便笑笑,同他讲初相遇时鹤仃那一身残败的玄衣,原来非是不整,倒是喜欢这寒气。他有时也跟着缎弈笑几声,总是不分辨。初遇时缎弈还是个不受父王喜爱的小儿子,又在朝中受到排挤,顶上三位兄长各个非是易相与的角色。那时鹤仃便赌了一把,赌这个落魄的王爷到底会不会信他。
缎弈原非池鱼,帝王之子又天生冷心,就好似那蛊洞里的蛊,养在这污浊难辨的朝廷中,早晚要吞吃了彼此。他坐上国相的那一年,大皇子因为收买爵位被贬为了庶人,再后来,二皇子在战中殒命,三皇子自缢在了府邸。朝中风云变幻,缎弈端着那张人前温润如玉的面目,已是满手血腥。他讲,只你我二人,这天下种种,不过翻手颠覆。
你到底还是信了我。
缎弈兀自低吟了一句,回到房里去换上朝的袍服。手指划过柔软布料的片刻,他却又止不住地想:不知我又能值得你信上几分呢。
《《
乾阳殿在主殿之后,是陛下日常起居之所。鹤仃走进殿内的时候,陛下刚刚遣散了侍者,几个佝偻脊背的仆从与他擦肩而过时,陛下抬起头来,看到是他,就笑了笑,叫他坐下来。
今日的早朝仍是由他主持,众臣子不过是将昨日之事换了个说法又呈报上来。他看了一眼,小一半是为太子求情,多的那叠书的是太子的罪过,当中的罪证算不上丰富,翻来覆去也只是在说出兵失利的事。他拿蝇头小楷在奏折旁写好批阅,再由陛下拿朱笔审阅。起先陛下写的朱笔还多,后来就渐渐的不再写了,只是拿笔在鹤仃写好的批阅上圈画几下。鹤仃听过臣子私下议论,说陛下的确是老了,近些年的早朝也几乎全由国相代理。他想,这样的话,不管是否有人说过,陛下自己总该是知道的。
“鹤卿,怎么不坐呢?”陛下这么说着,金碧辉煌的一座大殿里多的是珍奇异宝,却没有一张闲置的椅子,唯剩下皇帝坐着的那张长榻。鹤仃默不作声地拉着深衣坐在了地上,陛下仍是笑眯眯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叫他来这乾阳殿的是陛下,却没有说叫他来做什么,两人静坐了良久,陛下突然拿了两封奏章,对他说了一句,你看看。
看什么呢,这些奏章都是他读过批过的,内容早已知晓。鹤仃没说什么,只是复又直起身来,双手从陛下手里接过了奏章。展开来一看,一封是夸陛下恩威并重,一封是劝陛下解除东宫的禁令,那人徐徐发问:“鹤卿,依你看,朕应当做什么?”
“此乃陛下圣心独裁之事,臣如何敢多言。”他俯首跪下来,回报了一句。陛下的目光从地上的两封奏章移向国相伏在地上的手,隔了一会儿才道:“怎么这样生疏呢。”便下了座位把鹤仃给扶起来。陛下的手略有些粗糙,关节两边挤着些细密的皱纹,鹤仃刚想把手抽回来道一声失礼,陛下却是握牢了,望着他道,“一方是要放,一方是要赦,满纸的公理大义,却并非是为朕而写,原是他们早已找好了新的主君。”
陛下说罢,便松了手,鹤仃却觉得仿若被什么刺到了一般,一时做不出反应,只是由陛下捡了奏章起来,照旧仍是放在案上。“弈儿被关了多时了,也不知身体是否无恙,你就代朕去看看他吧。”一席话说罢,便又是一副贤德明圣的君王模样,“微臣告退。”鹤仃一步步离了乾阳殿,关门的那刻,遥遥地忘了一眼皇帝。日光照在陛下苍白的须发上,把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也照得有几分苍白,皇权富贵里到底还是显露出了一丝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