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榕(6)
太子榕是他头一个孩子,他心里最为喜爱,也成日不离手地抱过。后来又一日太子榕学走路,他搀着扶着,跌倒后那个孩子扑到他怀里,喊着“爹爹”掉了眼泪。
他将那个小小的榕从怀里剥出,从那日之后便再不与他亲近。
其实他最能明白,最让人嫉恨的是身在帝王之家,有人能得到亲人疼爱,而他不能。
他不知道榕如何看他,不知他是否如他嫉恨他大哥一般嫉恨含泽,不知他一直以来都是如何想的,不知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最终他确认了他便是他,当真是借了太子榕的身子还魂。
含泽那一刀又偏又浅,并未伤及心脉。倒是手上的伤养了许久,养好了之后也不大灵便。
含泽的离京事宜也办得差不太多了,选了吉日上山接了母妃回来,两人一道出京。
那日以前他一直跪与吴量殿前,不见也不走。吴量叫人把他拖走,不想含泽挣脱了不敢动粗的护卫,跌跌撞撞地偏扑进了殿,在地上匍匐着问吴量:“你真的是谁?”
吴量写完最后几笔,放下折子,道:“为何突然这么问?”
“榕绝非无情之人。”
“就因为你要走了,我不见你?”
含泽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盯着吴量死劲看。
“那我便是你说的那个无情之人。”吴量道:“你上前来,我们再行最后一次。”
含泽瞪着眼睛,摇摇头,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你不是就来求这个的吗?怎么又不肯了?”
“我……我怕你……”
“你怕哪个我?”
含泽趴跪起来,仍是盯着吴量。
吴量哈哈大笑,道:“你走吧。”
含泽爬了起来,立于殿门前,小小的一个暗色的影子,轻轻问了声:“哥?”
人走了,吴量又扔了笔,向后仰靠着,看殿顶雕砌的花与龙。
他挥挥手,总管公公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说:“走,到东宫看看吧。”
“是慈父殿。”公公弓着腰,细声道。
吴量道:“对,是慈父殿。”
“明妃也快要生了,那便再建一座东宫吧。”
第9章
那慈父殿仍旧如上次来般死气沉沉,吴量先是遣去随从,到后花园看了看那棵榕树,又见了那一丛排兵列阵的槐树,只觉凶煞异常,又唤人来,问:“这些树是何时种的?”
“回皇上,是先皇过世后头年种下的。”
吴量又瞅了瞅也有股阴邪之气,不知总是藏在那里,但若他有所需,一定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总管公公,问:“拿此地的图来。”
“这……没有图,建成之后便一起烧了。”
吴量冷哼一声,道:“你带人都出去吧,我唤了再进来。”
“喳。”总管公公于是顺从地退下了。
吴量伸出手来抚摸榕树的枝干,才稍感暖意,觉得这到底是个活的地方。
他四处走了走,又回到正殿,抬头望着那座巨大的雕像,那雕像也望着他。他们对峙了一番,吴量败下阵来,望向别的地方了。
雕像前摆着新鲜贡品,又有香火常燃,烟烟袅袅的。
那烟不直。
似是有风。
吴量四处打量,试图随着烟雾飘散的方向溯源。
他绕到雕像后方,立住之后便也察觉到丝丝阴风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来。
他敲敲打打,终在雕塑正后方找到一处有空洞之声,吴量想所有的秘密应当都在此处了,真正的太子榕或许也在此处。
他以一人之力又推又按,却未能撼动那空门分毫。
吴量又绕到雕像正面思索片刻,只觉越看愈发生硬诡异,那雕像双手同佛像一般叠着至于身前腿上,却不曾捧着什么东西。
吴量笑自己荒谬,却仍是走上前去,攀爬着跳到雕像腿上,便见那空空的手掌似是环抱着什么。
吴量走到那手掌之中,又比着那手掌的形状大小坐了下来。
手掌微微一沉,整个宫殿都轰隆震颤起来。
震颤停止过后,吴量从雕像掌中跳下,又绕到背后去,果真见那里打开了一扇大门。
走进去之后路便向下沉去,有凉风抽上来,还算新鲜,吴量也未曾想了许多,一路向下走了进去。
这慈父殿的地下又是一宫,门开之后,火烛也都随之亮起。此宫更大更为空旷,一眼便可望穿。
他所处正殿下方位置仍是摆着许多雕像,有的是泥雕裱了金身,有的是栩栩如生的木雕,或站或坐,或怒或笑,几十座等人高雕塑,皆是吴量。
不远处摆着木桌木椅,吴量走上前去看,有几幅未画完的画,画的也是他。
桌边有个铜盆,里面堆满了纸灰,在阴风的吹拂之下微微晃动。
吴量伸手进去,捞出几页未烧完的纸来,见其上尚有零星可以辨识的字迹,有“生阵”、“死阵”、“至亲”、“还魂”等等字眼。
他再想仔细分辨,那薄纸便化成灰飘走了。
再伸手去摸,又捞出一本只烧了一半的书册来。
他小心翻看,读得断断续续,但也可知是榕所书。
“父皇今日不悦,吾将前几日寻的美人图献上,父皇似是笑了……”
“……赐诗与我……吾将父皇的歪诗刻了金牌匾,立于东宫……”
“含泽又与父皇同猎,但两人所猎加起来也不如吾多……”
“……那些人皆是该死……”
“陨了……”
“那些人皆是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字到此处已歪歪扭扭癫癫狂狂,翻过几篇才又周正起来。
“所需至亲之人心甘情愿,曾问过含泽,可愿以己之身换父皇回来,他道不愿……”
“罢了罢了,父皇不在之地,吾亦不愿在……总之不得喜欢,不如成全您一生一世……”
吴量将厚厚一本榕从幼时开始书写的手记翻看了两遍三遍,终于不再有所遗漏,但也不全,也没有更多了,使得他如鲠在喉,一口郁气吐不出来。
将残缺的书册小心放好,吴量继续向前走去,直至后花园地下之处,见一个硕大的坑池,池中皆是暗红色的血与骨,不知堆叠了几百人尸,散发出腥涩之气来,去不闻腐臭。池上搭一条廊道,连到池中高台,吴量走上前去,见地上以血画着大阵,阵中是一片向四周喷洒开得血迹,已掩盖了原本的阵型。
吴量捎上书册,从地宫中走出。待他走出来,灯火又一盏盏地灭了,地宫回复阴暗与沉寂,门也在他身后掩上了。
出了慈父殿,他身侧的一行人又跟了上来。吴量边走着回宫,边问向总管公公:“你可知如何换回?”
“圣上,您所言为何?奴才听不明白……”
“除了你,可还有旁的知情人?”
“您若想知,我宫上存有一个账本……”
“去取吧。”
总管公公弓着腰小跑着走了,吴量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大呼:“不好!”又对旁人道:“带我到公公府上!”
一行人一路疾奔,到了公公宫中,见正屋里飘飘荡荡,摇摇摆摆,公公脖子上挂着一条白绫,一张又红又紫的脸,舌头吐得老长,已是早就没了气息。
吴量忽有坠感,他又回到了那一日,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他身前又蹦又跳,忽地跌在地上,他奔上前去将那小小的软软的捡起,抱起,搂起,那小小的软软的趴在他的胸口上,喊他“父皇父皇”,一双大眼睛溜溜转转,长长的睫毛扑扑扇扇,一粒粒金豆子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到他心里……
他没再松手,没再推开那孩子,抱着他拍抚他哄着他,叫他不哭不哭,痛痛飞飞。
那孩子还是没了,他手中空空如也。
吴量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再看看飘飘摆摆的公公,长呼一声:“我的榕到哪里去了?”
第10章
同年,吴榕得一子,喜爱异常,赐予“榕”字,悉心养护。
至于太子榕三周岁,尚懂人言,初通人性,便忽失了宠爱,“榕”字被剥。
重青七年,吴榕得一女,榕复赐字为“榕”,将此女接在身边亲养。
两年后“榕”字复又被剥。
重青九年,吴榕与华容皇后有一子,重得吴榕宠爱,名“榕”长达六年。后也被剥了“榕”名,送回到东六宫由大臣教养。
如此周而复始,文怀帝吴榕在位三十七年,直至其陨,所生六子七女,皆曾为“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