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寻不明白这两句话作为七皇子而言有多么说不得,更不明白把说不得的话说出来的七皇子,有多拿他当知心人。
他只觉得这个心愿也不难完成。于是正襟危坐,君子一言的郑重其事,对七皇子许下诺言。
“现在我们还要天天去崇文馆读书,我们好好读书,等以后,你可以自由出宫了,我也不去崇文馆了,你就来我家和我一起住,我的书房很大,还能再摆一张书案。”
七皇子笑了,“你真是书呆子……”说着挣扎着撑起身子,“好,你许我的,不要反悔。”
他伸手和江寻拉钩,江寻拉钩时和许诺时一样郑重,拉完钩,江寻要松手,七皇子却松开,淡淡地用力,江寻也不挣脱,由着七皇子轻轻晃,一下,两下。
江寻这才又放开,七皇子却仍不愿放开他,抬眼看着江寻,笑得很轻,却很开心,又用力紧紧握了一会儿,没力气了,这才放手。
躺回榻上,目光空空,仰着看向粗粗雕了些图案的房梁,又像看着被屋顶遮住的入夜的天,寂寥空洞,一动不动。
许久,七皇子眼角竟倏然溢出一滴泪来。像是一时疏忽般,挣脱了似的,划过他太阳穴。
可还未落到枕头,他飞快抬手,手背扫过,泪痕已被抹去,仿佛那滴泪从未存在过。
江寻不禁恍惚,觉得刚才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宫门关闭前,江寻拿着公主给的令牌,疾步走了许久才出了宫城。
宫门外,上马车前,他回头看。宫殿还是每一天的宫殿,日暮沉沉,寒鸦叫声,飞檐橙黄,围城的红墙,仿佛一场不止息的热闹。
可如今他知道了,热闹的只是墙的红,瓦的黄,越走进去,冰凉,生气都被涌动的暗流吸光。
他坐在轿子中,轿帘落下,昏暗中,他想,原来你住的地方,这么冷。
好吧。
我陪你。
☆、十七·束发
江寻走了,深夜,七皇子屋中,有一名满头花白的宫人出现。
“章先生。”七皇子困顿却努力清醒的声音先响起。
“奴才虽建议皇子接触江寻,但目的是他的父亲江旷星,皇子如果本末倒置,只怕今后,于双方都不利。”
“我说了,先生和我单独相处时,不必如此自称。”
“皇子……”
“我只为江寻,不为他重臣之子的身份。虽然一开始是听先生的建议接近他,但我是真心喜欢和他一起。现在这样,我已经满足了。我不想再争抢,只求以后和他两人,平安一生。”
宫人低头不语,许久,他用退一步的口气建议:“既然如此,那万望您韬光养晦,自立之前,不可有更深交往,更万万忌讳露出锋芒。”
“好。”七皇子沉沉道,声音模糊,已经用尽力气,旋即又沉沉睡去。
如此过了许久太平日子,江寻与七皇子交好,情谊日笃,但仅止于同窗之谊。
这几年间,江父江旷星在朝中声望更隆,但依然清流持中,从不结党。与此同时,太子又斗败了两个皇子,将他们挤出了权力核心,各自去往远疆,太子之势更胜以往,朝中盛传太子意欲拉拢江旷星,但苦于无法。
太子自己倒也没提这一桩,但东宫与众门客会晤时,有谋士建议,江旷星之子江寻,即将年届十七、不日即将考取功名,入仕只是早晚,不妨先去一会,建立联络,之后节日寿辰送礼行走也有因由。
太子听了,似乎想起什么。几天后,皇族家宴夜的白天,太子与圣上对弈,到兴致颇高时,借机将圣上往书斋引,想借此试试江寻,如有机会,更可加以引荐,殊不知,圣上下一步棋也是要在书斋下。
当日是七皇子十七岁寿辰,七皇子到十七岁,江寻还差八天,江寻是知道今天七皇子寿辰的,是大事和大好的日子,但一早,七皇子来找他要礼物时,他出于小心,也出于难为情,不愿当着其他人的面拿出来,便说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只管低头读书。
忽听耳畔,七皇子沉声低语,甚是不悦,声音寒凉,“别人装不知道我就当他们不知道,你怎么也这样。”
江寻心中一紧,抬头要分辩,却见七皇子脸上是笑容。
原来七皇子是明白的。他明白江寻,也明白江寻明白他。
江寻心头一热,手伸向贴身藏着的布包,却听得远处石廊尽头宣道:“圣上驾到——”
众人一同跪伏,听得头顶一句话,却是太子的声音,面对众人,“今天父皇与我在枫亭对弈,离这里近,特意来看看大家。”
然后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声音里带着笑容,“都平身吧。”
江寻起身,却不敢抬头直视,他听父亲说过,不能随便直视圣上。
身边的七皇子落落大方,讲起下棋这么好玩的事他可是颇有兴致,“父皇今天对弈可赢了?”
圣上与太子都记忆力过人,重现棋局,圣上问:“你们几个都来看看,我哪一步最该改啊?”
江寻未到中半时早已知晓,但闭口不言。
其他几个皇子早已不记得怎么到这局势的,支支吾吾。
唯独七皇子开口,毫无阻滞,一招一式,清清楚楚。
圣上喜极,设局,按记忆的棋谱摆好,让太子和七皇子对弈。
江寻一看便记起,这是有名的弈局,是开国圣祖和鉴空高僧最后一局,高僧于中局静坐圆寂,这局棋也由此流传下来,百年来,关于哪一方胜算更大,争论不止,从无定局。
哪知太子和七皇子都落子飞快,未及半个时辰,七皇子持圣祖白子险胜,圣上喜悦,说太子一侧虽于二十步前见投子之势,但不轻易认输,顽强抵抗一阵,毅力而言且算合格。
如此似褒实贬言罢,将太子晾在一边,伸手轻抚七皇子头顶,大加赞扬,言七皇子有圣祖之风,问他要什么奖励。
七皇子喜出望外,下榻跪伏恳求:“禀父皇,同窗江寻八天后就是寿辰,儿臣想出宫为他庆贺。”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转头看向江寻,不是匆匆一瞥,而是注视着,不挪开目光。
江寻敏锐地感到这目光,四目相对时,心中一惊,立刻转开脸,却能感到太子一直还看向这边。
太子的目光,明明来自一双人眼,却让江寻感觉就像被一条巨大的蛇盯着,令他不寒而栗,
圣上听到七皇子的要求,欣然应允,还提到之前听说七皇子武艺也有长足进步,今日家宴要七皇子舞剑展示一番,然后拉着七皇子去御书房对弈,一边对太子吩咐道去准备家宴事宜,务必要把七皇子的寿辰办到圆满。
石廊上离去时,七皇子回头看江寻,和他挥一下手作别。江寻看着七皇子离去的背影,手中捏着一早就贴身放好的小布包,里面是他准备的给七皇子的礼物,此刻,他却决定,就当从未准备过,不必送给他了……再也不必送给他了。
那是江寻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七皇子,是七皇子,是当今圣上排行第七的孩子,七皇子和他,他们的身份和命运,他们的过去与未来,也许,本就不该有多余的交集。
后来,七皇子常被圣上邀去一同下棋,江寻与七皇子见得少了,偶尔见到时,总能感到七皇子意气风发,七皇子的处境也因此改变,连所居宫殿都修葺一新,荒草换了新花,生机盎然。
七皇子也多花了许多时候在研究棋谱上。一日夜间,他秉烛看着棋谱,年迈的宫人出现。
七皇子:“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宫人语气沉重,“皇子不以江寻为利器,而以江寻为软肋。既如此,则不可露锋芒;既露锋芒,则必须断绝与江寻一切交往。”
七皇子并不认同,他如今意气风发,早已不是步步需要建议和辗转思量才去走下一步的那个小男孩儿了,“我现今凭才智得到圣上恩典,就能早日准备好出宫立府,就能早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明明可以两全其美,为何必须放弃其中一样?”
宫人长叹一口气,“因为木秀于林。”
七皇子更加不赞同,“我什么也没做,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和圣上对弈,讨他一个欢心罢了,我能碍着太子哥哥什么?”
宫人摇头,“你并非什么也不是,你是皇子,你聪慧,健康——这样的皇子,没有第三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