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我现在啊,连落魄的皇子都不是了,怎么有资格去弹这把名贵的琴呢。
等我到了院门口,模糊瞧见母亲狼狈地倒在地上,赶忙过去把她扶起来,她却像疯了般把我推到一旁去,夺过那把坏琴仔细地用指腹抚摸着。
夜里冷宫里连光也少得可怜,母妃摸了半天没有反应,我就搀着母妃回了屋,她依偎在我肩头,像小的时候我斜靠在母妃肩头听琴那样,微弱的烛光中母妃神情里满是关切,朦胧之中我想是因为方才推搡我那一把让她感到抱歉。
我夺了母妃的琴放到一旁,哄着母妃躺下休息,她不愿睡,总想着那把琴,我便也一块儿上了床把母妃拢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
母妃像个小孩子,听话地在我怀中睡下了。
长大后我便没和母亲这般亲近过,如今看着怀里灰蒙蒙的一团,倒像是小时候,母妃哄我睡觉那样。
等天亮了,我拿着坏琴到阳光底下仔细观察,才发现琴侧旁嵌金地方的竹木板上留了一道泛着白的又深又长的划痕,应该是昨儿夜里乐坊的宫人扔我出来的时候被地上的碎石块儿磨坏了。
我没法子隐瞒,便如实跟母妃坦白,母妃虽未责怪我,却是心疼坏了,抚着缺口处皱着眉头叹气。我也心疼,心疼母妃。
待我从院里出来,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怎么就不听话了呢。
粮食给的越来越少了,自换了新朝后,这宫里的女侍就不来送吃的了,母亲的茶水也早就断了,我每天除了要去膳房打热水还要领饭食,日头久了膳房的厨子就不乐意让我们母子白吃白喝了。
我只好在厨房帮忙打杂,可母亲情况越来越糟,时常半夜突然发起烧来,喉咙也不间断地咳嗽,我两边有些顾不过来,便把自己那份饭也留给母妃。
秋月末的尾巴,天是越来越寒,冷宫的条件差,我担忧母妃的身体,只好死皮赖脸地去求绣衣坊的姑姑,姑姑受不住我的纠缠,便给我拿了件冬日里宫女穿的衣裳,并对我说:“如今这后宫早就空荡荡了,我这绣坊没别的花样儿,你且拿着这衣裳滚远点不要再来。”
我想到膳房打扫的丫环曾说过新皇不近女色,散了先皇的后宫便再没往里添人。
我倒是长吁一口气,还好住在冷宫被遗忘掉,不然除了这偌大的皇宫,我俩还能去哪待着呢……
母妃裹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嫌冷,可这才是暮秋,等到了冬月又该怎么办呢。我表面不说,可心里却总有种想法,也许,不需要考虑冬日的事了。
日子挨到了霜降,那天夜里母妃又发了高烧,我反复地置换着热水,却始终捂不热母妃的身体,她通身冒着虚汗,虽发着高烧,手脚却是冰凉。
我慌不择路,竟在打热水回来的途中跌了一跤,木盆被摔裂成两半,我又返回去摸黑拿了个煲汤用的大号瓷碗装热水,路难走我心也发慌,手背上被晃荡出来的热水烫红一片也没有知觉,直到黎明破晓。
我心里莫名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眼皮打着架,心里却乱成一团麻,见母妃虚弱地梦魇不见好转,彻底没了办法。
我凭着记忆跑到太医署,进了门见人就跪,我拼命地磕头请求他们救我母妃一命,不知哪位路过看热闹的宫人跑去皇上那儿告了状,等我抬起磕得渗血的额头时,他已经赶到医署。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当时我真是慌了,不顾礼数跪爬着到他跟前用脏兮兮的手拽着他华贵的龙袍乞求。
由于我的情绪太过激动,实在是没能记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拿出带着沉香味儿的帕子递给我让我把额上的污血擦净,然后命太医跟着我去了冷宫。
可一切都晚了。
当我推开那扇熟悉的不得了的木门,看见我那瘦弱的母妃趴在破旧的桌上,身下还压着她那最爱的嵌金竹琴一动不动时,感觉全身的气血都涌上喉头,一时间虚晃在地,隐约记得意识模糊前我哭喊着叫了声:“娘!”
我昏了过去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穿着淡湖绿色罗裙的母妃蹲在湖边洗莲蓬,父皇也不像记忆中那样严肃深沉,反而是一副闲散游人的模样,笑着呼喊母亲回家。
母妃在梦里依旧爱琴爱茶,她总坐在凉亭弹那首无名曲,母亲梦中弹得比现实还好听,一点也不伤感,反而轻快活泼更多。
可梦中没有我的存在,我像是位路过的旅人,旁观着他们的生活。
后来梦开始凌乱成片段,拼凑不出完整模样,我像是浮在湖中央,上不去也沉不下,浮悠悠的水纹晃呀晃,将我拖入一个一个破碎的琴音之中。
第三章 周应袭
翌日,当我醒来时,冷宫的热闹都散去了,仿佛昨日是梦一场,我从房间跑出来到了母妃的门口停下脚步。
一切真的是场梦么?
我颤抖着指尖摸上那斑驳破旧的木门,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将它推开。门的年头有些久远,平常用时总是不太好推,今日我却仅用了平常的半分力便轻易推动它。
门轴转动拖着木板摩擦出沉闷的声音,我缓缓睁眼,房中简易的摆设依旧在原位,而本该卧在床上的母妃却真的不见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扶了桌旁缓了半晌,终于敢确认这个真的不得了的真相。
我的母妃,永远的睡了。
我魂不守舍地走出冷宫,这住了二十几年的皇宫此刻竟令我陌生到辨不清方向,我胡乱地沿着一个方向走去,途上碰着个丫环。
她拦住我问什么,可我耳朵里像被塞满了棉花团,听不真切。
她用力摇晃我几下,我才看清楚,原来是膳房的那个丫头,我问她:“我母妃呢?”
她愣了愣,又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归宿,小公子还是不要过度伤心……”
这是她头一次对我这么客气,可我没听到想要的,就继续问:“那我母妃哪去了?”
她说:“这……我是听说昨夜就已经送去皇陵了,估摸着现在……应该已经入土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脑袋和心脏都空落落的,连说着两声“也好,也好”便折回去了。
希望那场梦是真的,也许他们在下面正过着江南水乡的生活。
拎着那把断了弦的琴,我无措地坐在门口,潮湿的墙角处竟还长着大片明晃晃的艳绿色青苔,我视线随着它渐远,直到漫到拐角处,那青翠的绿依旧在蔓延着。
我该何去何从?
尽管我是那样难过,干瘪的胃还是忍不住向我发出抗议。也是,多少日子没正经吃上一口饭了,我现在真是孤苦无依饥肠辘辘。
秋末的天黑得早,正当我不知所厝时,内务府的总管带着一群下人光临,他派人带我去梳洗一番,然后把我带到一座桂殿兰宫面前叫我进去。
我怀里揣着玉琴有些不安,只好推门而进。
是皇上,他不像昨日那般华贵龙袍,反而是一身苍青色银丝云纹衫,腰间的玉佩很是夺目。
他朝我淡笑,示意我走过去,这时我才意识到方才的失礼,虚晃着步子靠近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如实回答:“丘五月。”
“丘?”
“是我母妃……母亲的姓氏。”我进来不到半刻中,出的岔子够砍一万次头了,我把头低得更低,企图掩耳盗铃。
他又笑了,听着像是真的开心。
“我叫周应袭。”
……
我不知怎样做出回应,他没有用帝皇的自称,对于我这个没去过学堂只学过简单的诗歌的前朝落魄皇子来说,有点超纲,我并不知道这个是否是特殊的考验,亦或是皇室学堂里太傅教的基本常识。
总之,我真的没学过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空气仿佛焦灼成膳房厨子做糊的枣菱糕,让人捉摸不透。我不敢抬起头,所以并不知道上头坐着的皇上是怒是喜。
短短半柱香,我的手汗湿得快握不住琴壁。
皇上终于发声:“饿了吧,把琴放边儿上过来用膳。”
他没给我拒绝的机会,事实上我也不敢拒绝,只好乖乖就坐。
然后就真的简单吃了个饭,我实在是饿得发昏,闻到饭香忍不住多吃了一碗,夹菜时偷瞄到他翘起的嘴角。
真奇怪,我感叹道。世上的皇帝都这么令人捉摸不透,我父皇也好,周应袭也好,永远都那么高深莫测,难道做皇帝都要话说三分留七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