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色的桂花酒在白瓷的酒杯中浅浅荡漾,几片金色的花瓣浮浮沉沉,清甜的桂香借了酒气飘忽着溢满鼻端,直教应素仿佛又回到了八月十五那夜金桂飘香的园林。何光将那白瓷小盏推到他眼前,伸手示意应素品尝。
从善如流接过酒杯,应素含了一口杯中酒液,入口是想象中该有的柔和清甜,蜜蜡色的酒浆比之寻常佳酿略显浓稠,绵绵入喉,桂香在唇齿间久留不散。将这余下的小半杯桂酒尽数饮尽,应素忍不住又拿起一边的酒坛为自己再添上一杯,舍不得牛嚼牡丹,故而细嗅之后小口啜饮。
见应素饮得惬意,与之对坐的何光眼神中也生出些细碎的欢喜之意,柔声开口。
“这是去岁的冬酿酒,并非陈酿。家中有一处桂苑年年秋日飘香十里,便有那懂得这手艺的匠人寻了来求些桂子用以酿酒,每年酿成新酒便会送来不少。因着府上姑娘们尤其喜爱这桂酒,我家所幸将他这份手艺买了下来,留他做工,自家开间酒坊供给府上。”
这厢解释着桂酒的来历,何光的目光一刻未曾从应素身上离去,流连往复,未有止歇。
待到应素又饮尽一杯酒,何光抬手为他摘去一瓣不慎粘在唇边的浅金色桂花,修长的手指自应素唇瓣掠过经由颊边滑下。这桂酒是新酿且酒力单薄,然应素酒量颇浅,仅仅两杯入腹便见得他白皙的双颊染了淡红,双眸浮着一层浅浅的水光,已是微醺的模样。
何光暧昧的举动并没有引起他半分羞赧,应素双手捧过那精心绘制了桂枝纹样的细瓷酒坛,再度为自己添了一杯。
“映之,为何要带酒来寻我?”
应素眼中因醉意而泛起的水光映着屋室内重新燃起的明亮灯火,如散碎的星子落入他的双眸,何光看着这样的应素,清朗如佩环相撞的声音愈发温柔起来。
“恰逢去岁冬酿出窖,饮着欢喜,只身边缺一个你。”
应素握着酒杯往唇边抬去的手僵在半空良久,随后被他一饮而尽,伴着入喉的酒液,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
何光取走应素手中空掉的酒杯,伸手为他揩去脸上的泪滴,牵住他的手慢慢与之十指相扣。
“雪色往后可愿陪我?家中桂酒满窖,怎奈何身侧无人可堪共饮。”
应素没被牵住的一只手胡乱在桌上摸索着想再去寻那只酒坛,似是想要借着酒意将积郁于心不敢倾吐的话语一并吐露,但刚刚触到酒坛就被何光制止。
“空腹饮酒于肠胃有损,即便桂酒清甜浅淡,也应稍配佐些饭食。雪色若是有话便直说与我来听,免得日后你又要借着醉酒的托辞来避我。”
被看破心思的应素沉默着回扣住何光五指,半晌,犹豫着开口。
“你家中亲族甚众,若我年节前去相陪,可会稍嫌拥挤?”
“高堂尚在,长兄成婚立业另开府邸,姊妹也已婚嫁离家,幼弟去年与青梅竹马的官家小姐定了婚期,只我一个承欢膝下,父母倒也舍不得赶我出门。至于其他远亲别戚,又何足挂齿?”
“若是我常常叨扰,可会妨碍你素日的知己好友?”
“商贾之流,海上陆上行过,漠北西凉闯过,有什么不曾经过历过?更何况行商之人结交,重的是对方身后的路子,袋中的银子,其余种种,轻如飘蓬罢了。倒是雪色交好的多是清儒饱学之士,合该我来忧心才是。”
“倘若有一日,你……我觉得腻烦……”
“雪色此言,倒是颇像小弟几年前与他那未婚妻痴缠不已的样子。情爱如花开,含苞欲放零落成泥都是寻常,可只要根基尚在,便是年年盛放岁岁如初。况且口说无凭,雪色不如与我走上一遭,方知我此言非虚。”
应素许久没有再说话,只牵着何光的手,神情恍惚,如在梦中。壁龛中的灯火没来由的闪烁了一下,屋内的光影也因此有一瞬间的明灭不定,应素被惊醒一般对上何光笃定淡然的目光,被酒意熏陶的眸子带着些痴痴的笑意。
大抵还是醉了。
何光这般想着,心下有少许失落,终究未能够迫着应素说出他想要的答案,但来日方长,他总能听到想要的那一句回应。
这般安慰着自己,何光欲要前去后厨寻些佐酒小菜,谁知还未起身便被应素用力拉回了座位。
“你,你别走,听我说。”
应素一只手轻抵住额角,另一只手固执地牵着何光不肯放松,似是在斟酌言辞,又似仅仅是醉酒后孩子气般要人陪伴。
何光轻轻捋动着应素的脊背,满是安抚的意味,谁知应素却并不领情,像是被烦扰到一般皱着眉止住何光的动作,又觉得不放心似的将他空闲的那只手一并抓住。
“我今年二十又八,桑梓不在,门衰祚薄,我父这一脉本就是亲族弃支,无门第之累,无香火之忧。”
“在史馆揽一闲职,终日与书稿史册为伴,内无强近至亲,外少知己良朋,自母亲去后孤家寡人至今七年有余。”
“我本以为会这般终老此生,未曾想一炉香,让我遇着映之。”
应素说到此处,又止了声息,咬着唇瓣不知如何往下说去。但他言语中未尽之意,何光又怎会不明了。起身站在应素身侧,手指自应素柔顺的发间掠过,轻轻梳理着他披散的黑发。
“雪色性情内敛,便由我来说。”
“愿把此身余年,长置君畔。”
“有雪色相陪,己愿足矣。”
应素被人捏着发丝,小心翼翼地把脸颊贴在何光线条结实的腰侧,随着他呼吸的起伏,缓缓阖了双眼。
依偎了一会儿,打破沉默的不知是谁腹中一声饥鸣。
何光轻轻推了推应素的肩膀,缓声道:“来时匆匆,未用多少饭食,雪色想来也不曾用过晚饭,如今天色已晚,不如我来招待雪色一番?”
应素有些茫然地抬头,疑道:“我可让下人备些宵食,你……如何招待我?”
何光颇为自得地一笑,透出些少年人的俏皮,不再是平素商场中叱咤风云翻云覆雨的皇商少东模样。
“从前随着兄长四处奔走,风餐露宿倒也无妨,只我不愿委屈了自己,每到一处便会寻些易于料理的各色小食学了来。如此几年,倒也有些手艺。”
目光移到桌案上的酒坛,何光心下有了主意,捧起酒坛欲要往后厨去。他本想随意寻个下人引路,未料应素拉了他的衣袖要为他引路,瞧见应素隐含期待的模样,何光忍不住牵了他的手,两人一同在府里缓步慢行。
到了后厨,何光熟练地在冷灶下燃了柴火,垂手在一旁等锅子烧热。偶然看到应素有些无措的样子,何光笑着调侃:“所谓君子远庖厨,雪色是文官,只怕从未沾手这后厨之事罢。”
瞧着时候差不多,何光将后厨备好的清水注入锅中,及至水沸又将剩下的大半坛子桂酒尽数倾倒,甜蜜的酒气顷刻间蒸腾了整个后厨。
应素颇急切地拉了一下何光的衣摆,意图阻止他的动作,阻止不及后看向锅中浮沉的桂花瓣满眼惋惜之色。
“莫急,与你说了,家中满窖桂酒,你若喜欢即便喝上一年都是足够,到时只怕你觉得腻烦。”
何光挽起了袖子,左手端着一只瓷碗,右手持着长筷将碗中三只鸡蛋搅散。瞧了瞧火候,何光将搅好的蛋液搁置一旁,手脚利落地寻来了桂圆、红枣和枸杞,用清水洗净了撕下果肉将果核抛掷。
待到锅中心的酒水沸腾如牡丹花绽放,他又将撕碎的果肉尽数加入,几息之后灭了灶下的火堆。
借着尚未止沸的酒水,何光将先前搅散的蛋液取来,一手倾倒一手用长筷在锅中搅拌,不断将下入其中的蛋液再度打散,直到余热慢慢散去,酒水停止了沸腾。
应素忍不住探身去看,奈何夜色昏沉,后厨的灯火并不明亮,那锅子中水盈盈一片看不明晰。何光笑着将锅中物什盛出,恰好两碗的分量不多不少。
“等下该是就寝时刻,再用饭恐怕积了食,这桂花甜酒冲蛋是江南一带人家寻常的方子,倒也有几分闲趣。改日空闲,将那糯米圆子或是香烤糍粑一并下入汤里才最是美味。”
拿着何光塞给他的骨瓷勺子,一口一口用着香甜温热的甜酒冲蛋,腹内一阵阵暖意使得应素惬意地眯了眼睛,意犹未尽地将最后一口甜汤咽下,应素懒懒地倚在椅背上有些惰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