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无恙(6)

他就穿着银甲,站在城楼上,强忍着血腥气带来的恶心,将腰板听的笔直,仿佛城中真有精兵十万似的。眼看着燕军越逼越近,眼看着燕军要架云梯,他带着凉州城的百姓连夜打水泼在城楼上,借着塞北天寒地冻的劲儿在城墙上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让燕军爬也爬不上来,硬生生挺到了燕军撤兵。

但他哪里敢告诉顾清让。

顾清让听到了,怕是比他王砚苏心里头还要难受。

他咬咬嘴唇,强挤出一丝笑意来:“没有,还好。”

两个人看着城楼下的惨状,再也没人说话。

这仗一打,就是几个月,一直打到了深秋。

眼看着城中粮草越来越少,朝中救兵却毫无动静,甚至连粮草也不送了。带来的三万精兵也只剩下一万,凉州城妇孺老少留在家中,青壮年也纷纷参军守城,只是这颓势,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凉州仿佛成了孤城。

建英二十四年十月十七日,王砚苏从议事厅回来,对顾清让说:“殿下,您可否和鲁子卓将军突出重围,去京城请兵?”

顾清让深吸一口气:“好。”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但谁也无法从要紧的牙关缝隙里再挤出一个字来。

帐中一片沉默。

他俩背对背而眠,那个晚上,整个营帐寂静地能在深秋时节听见沙子里的虫子响动。他听见背后一阵窸窣,王砚苏转过身来,用两只手环住他,将他拉进怀里,越搂越紧,他听见王砚苏的呼吸声响在耳畔。他想转过身去,却因为王砚苏搂的太紧转不动身。

王砚苏将头埋在他肩窝处,湿热的呼吸打在他耳畔:“明天我带兵开路,送你一程。”

“好。”

建英二十五年春,怀王顾清让带兵驰援凉州。同年,顾清让于凉州大败乌木阴,将燕军挡在玉门关外。

建英三十年,怀王顾清让自凉州起兵,名曰“清君侧”。

次年二月,兵至长安,怀王于大明宫斩宰执杜文于殿前。

建英三十二年春,钦皇退位,四皇子留王继位,年号建南。同年,太上皇薨于临潼华清池,庙号文宗。

宵禁过了有一阵了,各坊的坊门早已打开,望楼上的探子已经换了一班岗。

长安城的早春总是带着寒气,但这寒气里也早就氤氲着花香。街边的柳树已经藏不住点点绿意,各坊里卖早点的铺子已经开了张,蒸腾的雾气给长安城的清晨也开了早。几只麻雀翘着尾巴从一户大家的歇山鸱尾上飞了不远,又落到另一处寻常人家的硬山上,懒洋洋地聚成一堆,也不出声,就只是缩成一团,看着坊街上的热热闹闹。

西市也开了市,几个拐角处的黄豆糕铺子还在,只是早前卖糕点的老伯已经换成了个年轻小伙子,不过黄豆糕的味道还是从前那般,没什么变化,想来这年轻人也是得了他老爹的真传。但从前卖胡饼卖的极好的那家铺子已经不在黄豆糕铺子对面了,也不知是搬去了别处,还是被前几年的兵荒马乱搞得闭了店,想来那铺子本就是个胡人开得,大约是前几年太乱,回了自己母国把。

那家将六安瓜片泡的极难喝的铺子倒是还在,说书先生也没换,讲的依旧是极好的。底下的茶客也是极捧场,听到精彩时也还是会鼓掌叫好。

日子总是这样,有的东西一成不变,有的东西却再也不知归处,寻也寻不到了。

今天的天气是极好的,云也温顺,轻轻柔柔配合着风的样子,风一吹,就一缕一缕地散开来,落在天边各处去。天是月白色的,日光也是不刺眼的,用力仰望时仿佛能将月白色的天空看透似的,但说来也是奇怪,这天空看着薄,但又真的让人看不透。

顾清让今日起了个早,洗漱过后,交代了厨房今儿个不吃早点,就带着小鲁去西市逛早市,吃了一碗臊子面,又买了一个牛肉饼叼着,边吃边去了常去的酒馆买了两坛月华酿,又拐到他以前去过的茶馆听说书人说了会儿故事。

逛够了,他拉着小鲁骑马去了终南山。

行至半山腰,顾清让忽然来了兴致,直说什么“踏青踏青,就是要用脚踏才叫踏青”,和小鲁将马找了个结实的歪脖子树栓了,要徒步去寻一处风光极好又绿水潺潺的地方。山路崎岖,小鲁折了一个结实点儿的树枝让顾清让杵着,莫要崴了脚。

顾清让接过小鲁递过来的树枝,低头轻笑了一声,他抿抿嘴,抬头看着小鲁,半开玩笑道:“小鲁,随侍我你委屈吗?”

小鲁没来得及反应,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殿下说什么?”

“你要是没有跟着我做我护卫,大约现在已经是个三品上的将军了吧?说不定还能做个千牛卫统领。你的一身好武艺,在我这里徒然无用,你不委屈?”

“殿下哪里的话,属下自小就跟在殿下身后,跟惯了殿下,哪里来的委屈。”

顾清让闻言忽然大笑起来,径自走到小鲁前面,杵着那根树枝,磕磕绊绊地向山的深处走去。

小鲁武艺极好,跟在顾清让的后面,只落后他一步的距离,随时准备护着他。

殿下哪里的话,属下练就一身好武艺,本就为了更好地护殿下周全。属下本就无甚远大理想,能紧紧跟在殿下身后,护着殿下,便知足了。

这就够了,别的,他也不再奢求了。

顾清让寻着了他要的风景,在溪边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叫小鲁把从西市买的月华酿递给他。他抱着酒坛,开了一坛递给小鲁,又自己打开一坛:“小鲁,来,本王邀你同赏景共饮酒。”

小鲁将酒坛抱在怀里,应了一声,也不喝酒,就静静的看着一口急急地接着一口,自己喝的尽兴的顾清让。

顾清让喝完一坛酒,转头看看小鲁,发现他经一口酒都没喝,嗤笑一声:“小鲁,你这人怎这般无趣,别没得浪费了这坛子好酒,”他起身从小鲁怀里抢过酒坛,又急急灌了一口,脚下一个踉跄,小鲁赶忙扶了他一把,怎料顾清让猛地将胳膊一甩,竟不让小鲁搀扶,自己又踉踉跄跄坐回石头上,“我不要扶,我没醉。”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越笑越肆意,好像收不住般。

笑累了,他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刺痛感划过喉头,他喃喃道:“我没醉,我只是,太难过了。”

他抬头看着小鲁,一字一顿很认真的道:“王砚苏,你从未对我道过欢喜。”

小鲁张张口,一个字都挤不出,他垂头沉吟片刻,决定悄悄离远些,给怀王一个独自的空间。

顾清让将手中的那坛酒喝完,喝的一滴不剩,随手扔到了溪水里去。酒坛落于溪中,激起一片水花,又沉底碰到溪底不大不小的尖利石头上,砸了个粉碎,破碎的闷响被溪流冲刷破碎的干净。

顾清让看着酒坛几块细小的碎瓷片随着蜿蜒的溪流,迂回向前流动,嘴角渐渐扬了起来。

王砚苏,我因你,将这天地变了个模样。

如今人间皆好,山河无恙。戍边者众,且有忠将良相。皇帝不耽于美色权谋,一心治国。

一切都好。

我也是。

我就是太想你了。别担心。

“那将身着银甲手握银枪,眼看燕军就要破城,提枪上马,奔入燕军之中……”

说书先生将惊堂木提起,往桌上狠狠一拍:“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底下的听众沉默片刻,忽然炸了锅:“先生,您这停的也忒不是地方,我们听得正是尽兴,怎么就要下回分解了。”

说书先生正喝水润喉,听见底下附和声连连,嘴角提起一抹笑来:“我不停在这儿,让你们挺尽兴了,明儿个谁来付我这茶水钱?”

再说了,这写本子之人就之将本子写到这儿了,下一回的故事还没送来呢,若不停在这儿,后面的他可怎么编?

他抬眼看看堂下正端坐着喝茶的那位写本子之人,正端着一杯六安瓜片喝的尽兴。

那人身着绛紫色袍,抬眼正正地对上了说书先生的眼,挑眉轻笑一声,就将目光挪向了别处。他听见在他身后没钱付茶水钱,站着听书的小娃娃奶声地悄悄道:“所以那王大帅最后到底怎么了?怎么现如今没听过戍边名将里有哪个叫王砚苏的将军。”

顾清让将手中的茶杯搁下,给对面坐着的小鲁添了杯茶:“小鲁,你快尝尝这六安瓜片,我今日品着品着,忽然觉得这六安瓜片配蜂蜜合适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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