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番外+特典(23)
“被你看醒的。”他回答得坦荡。
严凤楼脸上发热了,臂膀用力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顾明举反握得更紧,掌心贴著肌肤顺势而上,便将他的手扣住了,手指纠缠,愈发牵扯不开,“你怎麽不睡?”
“睡不著。”
他的神情便变得费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好似能把严凤楼穿透:“什麽时候开始的?”
“……”
“你从什麽时候开始睡不著?”
严凤楼镇静地同他对视:“最近。”
“凤卿!”
交握的手被捏得发痛,指关节好似能被揉碎。严凤楼疼得咬紧嘴唇:“两年前。”
三年前就开始睡得很短,往往一睁眼发现天还是黑的。及至两年前,睡著的时间越来越短,後来就一宿一宿地不能成眠,闭上眼脑中就“轰轰”一团乱想,心绪惶惶,再累再困也卸不下那副千斤重担:“躺著也是等天亮,不如多看几份卷宗。”
严凤楼说得避重就轻,加诸在指上的力道却消失了,只是他仍固执地不肯放手。
“没什麽,睡不著而已。我……”
他还想敷衍,说到一半却忽然无言了,眼前的故人紧紧绷著脸,神色凝重得仿佛要落泪。
“你……”被再度仰面压倒在床榻之上,严凤楼浅笑著举起右手去抚摸他的鬓角,“没什麽,真的没什麽,不过是、不过是……”
他深沈的眼中写满不相信,严凤楼一遍遍重复。其实,连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睡不著……而已。”越说底气越无。
“凤卿……”泪水已经溢到了眼眶,顾明举咬著牙仰头闭眼,而後一点点慢慢地俯下,将额头贴上他的,“这些年,你做官做得并不开心。”
天底下有谁是真正做官做得开心的?熟谙官场的顾侍郎竟会说出这种蠢话。严凤楼想要趁机狠狠地嘲弄他,对上那双不知为何会那般痛苦难当的眼瞳,嘴角就再也翘不起来了。明明睡不著的是他……
“凤卿、凤卿……”他一声声唤他,额角相贴,鼻尖相碰,双唇一次又一次颤抖地触到彼此。
“我……”几番欲言又止,无论怎麽别开眼都躲不开他无声的追问。
罢了罢了,严凤楼总是拗不过顾明举的。自曾经到如今,任宦海几度浮沈,任世情几度寒凉,纵口口声声说毫无瓜葛,纵打心底不愿再看他一眼,纵五年间音信俱渺恩断义绝,能让自己敞开心扉倾诉的只有他一个,普天之下独他一个,唯有顾明举一个。
“前几日,朝廷传旨,税赋要再加三成。今年以来,这是第三次。除去以往惯例要缴的税钱,还有耕地钱,过桥钱,修路钱……无论做什麽都要交钱,哪怕坐在家里不出门,也有印花钱。青州已经旱了整整两年,一斤种子收不了半斤谷,百姓吃饭穿衣尚捉襟见肘,早已没有余粮可缴。况且旱就比涝,恐怕明年的收成……”
盛世之景早成过往云烟,当年的繁华气象被一一录进史书里,於今人眼中,却似一场海市蜃楼。梦醒睁开眼,苍凉的现世益发悲哀得刺目。
两年旱灾,黄土龟裂,遍地饥民。有典妻卖女者,有割肉喂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来圣者总说道,民者贵,君者轻。贵者如民早已哀鸣泣血,然轻者如君却依旧昏聩难察。
“抚恤一方,我什麽都帮不了,反是那个拿刀逼迫他们的。”各地税赋,朝廷例来皆有定额。若督办不利,则必有严惩。重则贬职查办,轻则严辞叱问。
不想征收,却不得不征收。为官至今,他还从未如数完成过定额。几番调任,与此也大有干系。只是他纵有再麻木的面目去面对上峰一次激烈过一次的苛责,却越来越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苦苦挣扎於世间的人们。
於是闭上眼,就是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面孔和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再也睡不著。
“辞官吧。”顾明举道,“再做下去,你会垮的。”
严凤楼却摇头。
“为什麽?”
“……”严凤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迟迟不开口。
顾明举急了,双手用力抓著他的肩:“凤卿,别再跟我说那些泽被苍生的鬼话,你明白的,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