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她转身跑到床边,紧紧搂住了他的肩膀,让他依偎在自己怀中。
“碗沿倾斜,那些汤倒在床上。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他没有挣扎,我也没有动。”
“他们在那儿发现了很多他的东西,还有那些道具。
“故事写到这儿,一切都该结束了。
“你们谁都能为它添上那个真正的结局。
“这就是我和他的故事。
“作为一本小说,我希望它能多一点传奇,可真的一点也没有了。
“我们只是拥有互补性癖的两个普通人,又刚好他是我的学生,我是他的老师。
“我越写越觉得我们不道德,我们不体面,但我们没有不正常。
“我该把一切停在这里的。因为对于真实而言,叙述太多就像过于苍白的解释。
“可纵然如此,我也有了一定要解释的理由,因此我决定写下去。
“我应当庆幸自己的无能。当我将我的人生赌在这每一行字里时,我不为自己感到羞赧不耻。”
“这事儿学校夜里来办,就绝没有想明面上见的意思。
“校长急着辞退我。私立学校的程序走得很快。我没有怨言。
“他告诉我,Chen的家长不要任何金钱上的赔偿,只要我离开这座城市,否则他们就要报警,找记者。
“校长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你自己做的脏事儿,别给学校抹黑。’那时我一直想反驳他,可我开不了口,这口气一直梗着,我就记了好多年。
“学校让Chen停学了。举报我们的那位老师官升一级。
“我赖在校长办公室里,不断追问他的消息、他的状况。校长烦到了极点,把文件夹忿忿往地上一摔,说,‘他在家发疯呢!我不管你对人家做了什么,你别在这儿磨叽!你再不给我个准话,他爸就要送他去精神病院了!’
“我又跑去了他家。二十好几的男人没有脑子,二十好几的我尤其没有。路上我还在心里谋划了怎么杀死他父亲。
“我想,这地方太恶心,我要带走他。
“我到了那里,拍打那扇门。门是他母亲来开的,她的脸色很差,看见我就开始尖叫流泪。我又觉得自己恶心。他父亲是个邋遢却俊逸的男人,他朝我下巴来了两拳,打得我眼冒金星。
“还有他,我听到他的叫声了,从那个我去过的房间里传出来。只是那时我有些耳鸣,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直至今日,我仍然确信自己能凭暴力掳走他。
“大门被摔上的前一刻,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他哭着喊,‘带我走。’
“我重重地跪在了他家门前,从天亮跪到天黑,里面的吵闹声断断续续,一直没停。
“我听见砸门板的声音,大概他在摔东西。
“眼前的大门又打开,他母亲虚弱地倚在门框上,不断用手背擦眼泪。我猜她是要给我个冷眼的,可她已经没力气了。我没想过自己会有情绪这么丰富的时候,我埋怨她,也愧对她。
“他父亲在他卧室门前站着守着。我望着那扇门,几米的距离,我的眼挪不开。
“她深吸一口气,挥挥手,无可奈何道,‘起来,你走吧。’
“我本该有很多话可说,有关他,有关我——倘若我真的那么善于表达。
“‘让他读书。’我的腿痛得像要残废了那样,说话时声音都在颤,‘他很聪明。’
“她的唇角忽的撇下去,满目痛苦,她忍哭时和他太像。她说,‘你不该那么对他。’
“我没有辩解。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我没见他那样哭过,像要把这世界掀翻了。我更清楚自己不能再自私下去。
“我像被人抽了魂魄那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胡言乱语,语无伦次。
“到头来我只记得一句,我求她,‘照顾好他。’我说,‘他爱你,别让他挨打。’
“他在房里呜呜哭得没了力气,不断地咳嗽、干呕,开始挠门。
“他竭力扯着嗓子喊叫,每一句都是说给我。
“他说,我求你,宋,我求你,你带我走。
“他说,老师,你答应我的,老师,你骗我。
“他说,我做的饭都喂狗了!
“带着哭腔,他用嘶哑的声音怒吼:你他妈就是条狗,你他妈就是我的狗!你有什么不敢认的?我他妈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他精疲力竭了,无助地问,你听见没有?你到底听见没有?
“他说,我一个人,好怕。
“‘我去不了那里。’
“在眼泪里,我给他磕头。起先他说一句,我磕一下,后来他每说一个字,我就磕一下,磕得我头晕目眩,胃里痛得扭曲到一处去。
“房里逐渐安静下来,我猜他听见了。
“我没有跪任何人,我只朝他所在的方向下跪。
“额上的血缓缓淌过睫毛,我抬起头,透过那片朦胧的赤红,仿佛看见了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个午后。
“我告诉自己,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记得那天,我就能永远保持清醒。
“离别的时候,没有道别。我的腿没法站着走路,我在楼梯里爬。我想他,满脑子都是他。
“在彻底离开这座城市前,我把自己这些年所有未发表的研究成果都无偿捐给了学校,我承诺不会再回来,唯一的条件是让他继续在这里上学,直到毕业。
“在春光将尽时,我住进南方陌生的街巷,口袋空空。到处都是吵闹,风呼呼地拍打着窗框,我被泡在充满潮湿和霉味的空气里,感到呼吸困难。
“我收到了最后一条和他有关的消息。他很好。我用笔芯戳出了手机卡,把那玩意儿掰断了。
“透过窗向外看,对院的桃花竟然还在开。
“我在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他的名字,想着我们短暂的相逢,比一生更漫长。
“我永远记得他写在我胸口的‘想回家’,像烙铁似的烙下了,烫着我,让我疼,让我惦记。我知道,他想回的,是我们的家。
“你说这多美啊。
“我们做过那么多坏事儿,可到头来,却被一个吻定罪判刑了。
“我躺在那块破床板上,又哭又笑。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可我还得活着。我得推着生活向前走,退后就是投降了。
“除了他,我不会再向任何人投降。
“所以,你能看到我把一切写在这里。
“我没有投降,我没有输。
“真希望他也没有。
“你听见了吗?
“月亮,不在天上,就在我心里,揣不进心里,我就把心送到天上去。”
第32章
宁清辰坐在车里打方向盘,窗外的风景全被甩在了后面,簌簌变成一道道虚影。他目视前方,仍然觉得这一切不真实。
他给宋程仰打了几通电话,都无法接通。按消息发送的时间看,应该快到了才是。
以前他去找过他,坐飞机很快,小半个中国,只用两个半小时。
两个半小时和八年比确实太快了。
忘了这是拨出去的第几通,刚打过去就接了。
两边都短暂安静了会儿,宁清辰淡淡地问了句,“到了?”
那边还是熟悉的音色,听着不卑不亢,可嗓子压得低,多少有些拘谨,“嗯……就来找您。”
等红绿灯时,宁清辰瞟了一眼后视镜,觉得自己颓唐了。他倚在车窗旁,心烧得慌,长长舒了口气后,问:“哪个出口?”
宋程仰愣了愣,他不傻,知道宁清辰问这是为了什么。他规规矩矩地报给宁清辰,一个字也不多说,特别听话。
宁清辰没想过他俩一开口径直就说上了这些,可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奇怪。
他含了颗巧克力豆,不太甜,唇齿间有种醇厚的苦涩,咂摸一会儿才能尝出点甜来。他不说话,宋程仰那木头也不说,他不挂电话,那边也跟他死磕。
宁清辰忽然很想笑,他扬了扬唇角,没头没尾地跟那边说:“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电话那头有机场的广播音,路人谈天说地,嘈杂得很,可宋程仰没起伏的声线让人安心,他问,“那是美梦还是噩梦呢?”
宁清辰舔了舔上颚,心想它原来真是甜的,只是要品到最后一刻才知道。
交通灯跳成绿的,他换挡踩油门,一气呵成。车飞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