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3)
天亮前,雪停了,晨光温和地洒落,万物都洁白静穆。魏天明在无人的街道上疾行,他走得很稳,双手紧紧拢住大衣,衣领上冷掉的酒气环绕在鼻尖。他仍未清醒,和小雪共处的几个小时让他醉得更厉害了。他脑袋里乱得很,一些陈年的事也趁机钻了出来,那种久远到几乎被忘却的忧伤在这个寒冷的清晨卷土重来。魏天明脚步如风,心脏跳得很快。这一天他二十八岁,呼啸的风让他想起十八岁的那个午后;想起他清醒岁月中难得的不清醒;想起那段他曾经宁死也不忘记的爱情。
第二章 不速之客
阳光敛进云层,零散的雪花飘落下来。魏天明喘着气,飞快拐进自己居住的那幢老单元楼。他出了一身汗,手脚都热了,一路上风刮得厉害,数次吹散他身上的热气。他咳嗽几声,怀疑自己要生病。缓步走向三楼,黑暗的角落里隐隐现出一个蜷缩的人影。魏天明停住脚步,发现那是个狼狈的男人,衣服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看不清脸。
站在灰扑扑的楼道里,魏天明捏住扶栏,不敢上前一步。即使看不见面目,他也很快就认出了这个人。这一幕仿佛刚好印证了他心里的某一种预感,从昨夜喝下那杯酒开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仿佛被过期的、不见天日的伤痛咬住,挣脱不开。他已经很久不想起这些事,现在它们在一夜之间涌入心头,也许正是预示着他的到来。
还有那条短信,那行文字带来的重击让他至今昏沉。此时此刻,他望向门边的男人,忍不住问自己的心:“我是不是一个牺牲者?”
他决心不去理会,不管他今天为什么来,不管他要待多久。理智催促他闭目塞听,彻底无视这个不速之客。他两三步跨上台阶,飞快地摸出钥匙,向锁眼刺去。他的手在抖,身上一冷一热,几乎就要站不稳。好不容易将钥匙捅入锁眼,他正准备闪身进门,就感觉自己裤脚被拽住了。
缩在地上的人醒来了,他仰头看他,脸色苍白,那两道浓眉紧紧地皱着。他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个病人,抓着裤子的手却那么有力,就好像这是洪水中唯一的浮木。魏天明垂下头,他浑身都在打颤,看上去比地上这个病人还要不如。
“魏天明,你到哪里去了?”那个人开口说话,声音没有怎么变,语气是严厉的,好像在拷问他。
“你说话。”他站起身来,扶着墙,把湿乎乎的头发掀上去,露出清晰的五官。他变得不多,只是眼神里带着隐隐的凶劲,他靠过来,贴得很近。那张脸仍然英俊,说话时却带有疯癫的迹象。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回吧。”魏天明转过脸,不再看他,“不走的话我报警了。”
“你报啊!我最怕警察了。”他按住魏天明的肩膀,鼻子凑到他头上,用力地嗅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扯住魏天明的围巾,逼他和自己四目相对:“因为我杀人了,我杀死了一个人!魏天明,怎么样?”
“那你就去自首!”魏天明用力向后靠,四肢却使不上力气。
“你喝酒啦,真是难得,快让我进去。”他几乎就要抱住魏天明,“让我进去……我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你了?让我进去。”
魏天明倚在墙上,突然找回了点力气。他挺直腰背,疲惫的脸上显出回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昨晚在周小姐那里,你不认识她,我现在的朋友你一个也不认识。我马上要和周小姐结婚。你走吧,你杀人和我也没有关系,如果你缺钱,我现在给你点,不多,我自己也不好过。你拿了钱马上走,不要去找我姐。”
楼道里静了一阵,那男人慢慢松开魏天明,但是眼神依旧。他单手扶住墙,轻轻地说:“让我进去,我不管其他的,我今天必须留下,你让我进去,不然今天是不会完的。让我进去,弟弟。”
听到这一声,魏天明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好像又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在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见对方白雾一样迷蒙的侧脸。他觉得魏凌这些年是过得很好的,看他的衣服、鞋子,再看看他手上的表……他肯定没有吃什么苦,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自寻烦恼?
屋子里很冷,家具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泛着凉凉的光。魏天明坐在椅子上,没有去烧水,也没有开空调,他不准备招待魏凌。魏凌进来以后就不再和他讲话,而是很自如地在狭窄的房间里穿梭,把他家细细地参观了一遍。结束参观后,他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给自己烧了一壶水。
他接下来要干嘛?泡茶?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坐下?洗澡?睡在那张窄窄的泛潮的床上?魏天明不知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都是冰冷的,全身的力气都被剥去,就连呼吸都成了额外动作。他不想发出一点声音,不理会、不思考,就当自己不存在——就当自己从未存在过。
“你充电器放在哪里?”魏凌在客厅里乱转,东张西望。他那灰扑扑的夹克里面,是一件暗绿色的毛衣,这颜色不常见,不知道是不是浸了水的缘故,显得格外深沉柔软。
魏天明盯着他,用他那双很久没有流过泪的隐忍的眼睛。他浑身都不舒服,心里尤其难过。十年前的往事像风一样游荡在黯淡的天光里,那些事已经发生太久了,似乎没有哪一件是真实的。现实和记忆已经混淆,爱和恨已经融汇,他体味不到当年那种情绪,那份甜蜜与轻柔,那份隐秘与激荡……
“你是个杀人犯,你为什么来我家?”魏天明开口,声音嘶哑,最后几个字就像从石头上削出来的,又粗又沉。
魏凌站在他眼前,冷风从厨房窗户的缝隙里涌进来,正好打在他湿润的头发上。不知为什么,在这间灰寂冷清的屋子里,在这冰冷而漫长的沉默里,他的脸色竟渐渐红润起来,衣服的湿意透不到他身上,他直直地站着,顶天立地,身体暖洋洋的,甚至出了点热汗。
“对啊,我是个杀人犯,我杀了人……不!我还没有杀,我是正要杀……总之早晚要杀,你就当我已经杀了,因为这是早晚的事!”魏凌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那笑容里有很深的疯狂,“怎么样?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现在正站在你家。”
“不怎么样,”魏天明轻轻抬头,“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那你说我是为什么来的?”
魏天明握了握冰凉的手,冷却的酒气顺着衣领攀援而上,让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因为我要结婚了。”
话音刚落,魏凌猛地弯下腰来,用力抓住魏天明的衣领。他瞪着那双泛红的眼睛,牙齿轻微地打着颤,好像突然间生了很大的气。有那么一两秒钟,魏天明甚至以为他要流出眼泪,可他始终咬着牙,任凭眼睛越来越红。外面的风停了,楼下开过一辆洒水车,车上清脆的歌声传来,魏凌突然大喊一声,用牙咬住了魏天明的衣领。
他按着他的肩,就像很多年前,他送他上学,把一瓶牛奶按在他脸上。那脸这么小、这么软,像春日里天上飘浮的柔润的云朵。他捏着弟弟的耳朵,对他说:“魏天明,你真小!如果不喝牛奶,你就永远长不大了!”
魏凌狠狠地咬住那片皱巴巴的、泛着酒气的衣领,重重喘着气:“对!是你姐告诉我的,不仅你姐,还有妈,还有舅舅,还有小姨……他们全都来找我了!这么多年了,没人找过我,你一要结婚,他们就全都忍不住了。你说说,他们来找我干嘛?他们来炫耀什么?魏天明,我告诉你,我永远不放过你!我要杀了这些人,一个一个,所有跑来找我的,我要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让他们流血。我要挨个问过去,问他们为什么跑来告诉我这个,我要问他们安的什么心……还有周小姐,我最后就杀了周小姐,你猜我要问她什么?我绑着她,把她绑上三天三夜,从头到尾就问她一句话!我问她……你听着,魏天明,我就问她爱不爱你,我要问她周小姐有没有爱过你!”
魏天明猛烈地挣扎起来,用力抓住魏凌的脖子,把他往外拽:“她不爱我,我就爱她!我永远爱她,我到死也爱她!我爱她是个女人,爱她是个好人,我还爱她是个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