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5)
雪是在下午三点左右落下的,魏天明从书页间抬起头,正好看见薄薄的、密密的雪片从灰云中旋转着俯冲下来。他不发一言,浑身都暖洋洋的,脸上甚至冒出红晕。他陶醉在这场雪里,就像陶醉在一个幻梦里。在这个梦里,他也做了一回勇士,挥舞着宝剑,斩断通向毁灭的时间的大河。沿着晶莹的河流向回摸索,他的手在冰凉的河水间穿梭,河水是那么温顺动人,像情人起伏不定的背脊。他终于摸到了,那个雪山一样的背影,化作欢愉的河水,在他手下奔流。
“是呀,”他忍不住开口,“就是这么白,像水一样……”
雪一直下到天黑。夜幕降临后,魏天明就离开了温暖的咖啡馆。他在路灯下站了很久,直到雪真正停下,他才收起雨伞,像鱼一样游进了长街尽头的那幢建筑。
他和所有来这里的客人一样,衣冠楚楚,面色红润。淡淡的酒气在大厅里飘荡,魏天明镇定自若地向人打听这里一个叫小雪的姑娘。他点了酒,但是没有喝,临近八点的时候,他走进电梯,准备去见小雪。
进入房间前,魏天明给周小姐回了个电话。他说:“我现在在小雪这里,你知道小雪是谁吗?她今年才十八岁,但是她的背很漂亮,我今晚要待在她这里。你去告诉我妈妈,我不会和你结婚,因为你不爱我,我要和一个爱我的人结婚。这个人就是小雪,她见我的第一眼就爱上我了。周小姐,对不起,请你不要和我计较,要想让我不这么做,除非把我的血全部抽出来,再换上别人的血。”
打开门,小雪静静地坐着,她穿着浅绿色的裙子,手脚柔顺地伸展,看起来很放松。大门洞开,看见进来的人后,她那舒展的手脚突然收回了:“魏先生……”
她的妆容是那么清爽秀丽,和昨天一点也不一样,她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她的客人,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魏天明关上门,把背靠在门上,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小雪。
“魏先生,今天是你?你怎么……”
魏天明走向床铺,目不斜视:“小雪,你看了今天下午那场雪吗?”
小雪怔住了,沉默了大概两分钟,她站起来,向床的另一侧走去,坐在了魏天明的身边。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昏黄的灯光中,小雪向魏天明坦白,她其实已经二十二岁了,在这里待了三年,昨天是她骗了他,但是她并无恶意。她在大厅里看见了他、爱上了他,于是决定主动献身——她知道过了这天,他再也不会来了。她的爱是冲动的,露水情缘,来来返返,她在那个雪夜里看见了一颗和她同样的痛苦的心,于是决定爱他。她给他看了自己的背,就像向他展开了自己的心。
“小雪,再让我看看你的背吧,好吗?”魏天明松开手,认真地发出请求。
小雪点点头,站起身来,背对着他脱下衣服。她脱得小心翼翼,仿佛正在剥开一只青涩的果实。关上灯,拉开窗帘,积雪把夜照得透亮。小雪的背在雪夜的映照下泛起乳白色的光芒,魏天明闭上眼睛,在这一片静谧中忏悔了自己的罪恶。
离开时,夜已经深了,魏天明直接叫车回家。
打开房门,魏凌正坐在客厅里。房间已经被收拾整齐,室内很温暖。魏凌抬头,眼睛红红的,他问:“又去周小姐那里了?你还发着烧……”
“哥哥。”魏天明打断他,快步走进房间,对魏凌露出了一个深深的笑容。张开双臂,他带着无限的热情说道,“来爱我吧。”
温度渐渐升高,暗红的窗帘下,魏天明伸长手臂,滚烫的掌心贴在魏凌背上。老旧的木床摇动起来,魏凌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收紧胳膊,把对方带入这温馨的陷阱。他抚摸着魏天明的腿,捏住他细瘦的脚踝,一路向上。魏天明趴伏在微微泛潮的棉被上,脸贴在暗绿色的枕套上,呼吸间都是火热的、罪恶的情欲。此刻他柔顺得像云、像雾、像月,面对和他相仿的身体,承受和他相仿的欲望,他百依百顺、别无他求。
哥哥的欲望进入他的身体,那么痛,他的痛苦也是哥哥的痛苦。他感到自己被彻底占有了——比十年前还要彻底。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身体只是一个快乐的容器,用来盛放爱情的毒液。此刻窗外天空明净,月光如水,魏天明转过头去,紧紧握住魏凌的手,把唇贴在上面。
在这情欲横生的床榻上,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男孩。他觉得自己还很年幼,哥哥也只比他大一点,在这黑黑的夜里,他多么需要别人的爱护。而哥哥生来就是要爱护弟弟的,如果今夜哥哥不爱他,世上就没人再爱他。他要慢慢地长大,和哥哥在一起,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他们必须不留缝隙地紧贴,交换灵与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事情结束后,魏天明和魏凌并肩仰躺在床上,他们浑身赤裸,手牵着手。
“我也是个杀人犯,哥哥。”魏天明说。
“是吗?”魏凌将魏天明的手放在胸前,在温暖的肉体气息中闭上了双眼。
明亮的日光从窗外射进来,魏天明在床上醒来。他浑身酸痛,脑袋里像灌满了细碎的石头。睁眼的那一刻,他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他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将手掌举到半空,对着光线仔细打量。他想起昨天那个玫瑰色的夜,想起魏凌在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眼睛,但是有一段更重要的、更狂乱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彻底消失了。
房间很空,风从厨房的窗户灌进来,很快就吹遍了整个屋子。
一个月后,魏天明搬离了这座城市,他再也没有见过魏凌,别人也找不到他。他后来生活的这个城市每年都会下雪,他常常在临近春节的夜里跑到街上游荡。遇到不回家的人,就和他们坐在落雪的阶梯上聊天,他们谈很多事,谈生活的幸运,也谈不幸。魏天明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醒,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不过分在意任何事。
只是化雪的那个清晨,他总会忍不住跑到阳台上,对着呼啸的冷风,回想起十来年前那近乎透明的夏日午后:他收拾好了所有行李,准备和自己的哥哥来场私奔。外面的太阳很大,日光冲破深色的窗框,涌进房间。他流泪了,尽管恨,尽管有不能原谅的错,他都不愿割断这畸形的、苦涩的爱。爱是错的,可是人有错吗?如果人是对的,那爱怎么能是错的?
他拖着行李走到门边,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住了。这扇门是他失败的见证,是判他有罪的法官,在他面前整整关了十年。那天的最后,他从窗户翻了出去,笔直从四楼坠落。在空中的时候,他睁大双眼,发现月亮正在从渐暗的天幕里显现,淡淡的光芒洒在他身上。
他决定了,如果跳下去之后,他不幸死亡,那下一辈子,他就不再做人了。他要做一只漂亮的、无忧无虑的小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月亮之下,谁也捉不住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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