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mbre Dans L'eau【CP完结】(4)
沙利叶竖起耳朵。管家安格斯低声安排男仆收理礼物,其中一件或几件发出小金属的叮咚声,沙利叶尝试着将它们与描述东方的文字对应,告诫自己不要做出回头的失礼举止。
亚度尼斯刚讲完博塔在西亚的奇遇,他朝小外甥眨眨眼:“都是黎凡特、安纳托利亚那带的小东西,有些挺有趣儿的……像纳扎尔,神秘的东方人对它能有效避免灾祸深信不疑,不可思议,是不是?还有几件珍品,那个不识货的当地人一定会后悔拿这么低的价格卖给我。”
法西诺斯:“您这次会留多久?”
“哦,我想挺久的。可怜的老弗伦诺总嫌我不安分,现在他无话可说了。”亚度尼斯心不在焉地摩挲嘴角,“我想小沙利叶需要一个监护人。”
法西诺斯握了下手杖:“亚度尼斯,我可以胜任——”
“得了吧,法诺,卡赛德伊夫人还没有影子呢。”
法西诺斯并无动容,几年浸泡在社交圈的经历使他长成了一个随时控制反射神经的怪物。沙利叶的脸和羊羔一样苍白,他把头扭到一边,不自觉地抟皱了外套。
亚度尼斯不怎么情愿地承认人类繁衍的奇妙性。塞西尔是个乏味懦弱的男人,人见人爱的妲莉拉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莉莉丝,而两者结合的造物像圣餐般摆放在他面前,无辜的、纯净的……他怜悯地把这只羊羔从困境里解救出来:“行了!和没影子的某位女士相比,还是香煎小牛排更诱人一点儿。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牛排肉质鲜嫩,多汁可口,但沙利叶并没有多少食欲。他满怀心事走上旋梯,突然想起记事本落在了一个草坪之外的花房,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月色很好,没有云气的阻碍笔直射往草尖,单薄银雾仿佛散状光点的集结。沙利叶穿回草坪拐进庄园,没瞧见贴墙滑进阴影的一排闪烁的衣扣。
银亮的纽扣被男人有力的手掐在掌心里。
硬领抵着安格斯·兰切斯特的后颈,他被迫仰视这名曾经的主人,常见于年长者的冷漠的顺从令他的外表年轻得有违常理。
“看来法西诺斯把你教得不错。”亚度尼斯亲昵地拍着他的面颊, “忘本的小兰切斯特,嗯?法西诺斯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下午展现的开朗风度全部不翼而飞了。外凸的下唇随颌部内收,缺点的弱化并没有使他更加俊美,恰恰相反,犬齿尖利的上半部将狰狞的兽 性毫无保留地捅了出来。这脸属于暴徒,属于不择手段的拓荒者,但绝不属于一介名流:只有这类场合下,他才无所顾忌地暴露天性中的粗野——婚生子绝不会有的品性。
一个老牌家族的最后末裔通常是一段衰亡史的缩影,亚度尼斯·弗伦诺不是特例。
但除却毫无新意地传承前人的遗产之外,还会发生叛逆性的变异。
兰切斯特家族早在两个世纪前就归为弗伦诺的附庸,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亚度尼斯·弗伦诺不会从这位“忠仆”口里挖到除法西诺斯授意透露之外的任何东西。
半小时后,安格斯习惯性地站在距桌面四十公分的位置,欣赏脚下略有磨损的波斯地毯,为泛白的足形轮廓感到分外满足。法西诺斯背对他换上银灰色的浴袍,不过这无关紧要,他依然能从葡萄酒香里甄别出浴后特有的气息:北欧雪松般的冷香,伴随幽秘的清苦。
“我想弗伦诺先生对夫人的病况起了疑心。”
“即使是一朵假花,赏玩久了也会有些情分,何况它的确美丽。”
法西诺斯单手支头,另一手摆弄着小巧的粉紫水晶瓶,瓶口是精致的玫瑰花冠,设计者别有匠心地使花冠在某一角度呈现女人的窈窕体态,饱满瓣尖勾勒出唇珠的弧度,拥簇的几片则像是冶艳的笑靥。
他拔离软木塞,取手巾沾取少量液体,举远轻轻一挥。
香水前调以玫瑰味为主,诱使品鉴者陷进某个初夏清晨,晨雾中,金发少女珍珠色的赤足徐徐踱过碧草,晶莹露珠悄然缀上她优美的足弓。玫瑰丛由稀疏至稠密,直至汇聚为漫漫无穷的长河,中调的玫瑰味浓郁到极致,没药、茉莉香加入香曲,甘为陪衬。少女已蜕变为女人,她不着寸缕立在阳光中,红艳的玫瑰妆扮她无瑕迷人的胴体,像覆盖冰雪上柔滑轻薄的红缎。玫瑰在后调时渐渐衰弱,甜蜜馥郁转为雪松与茶叶的清婉,之前的幻象烟消云散,仅有枯黄的百合依偎着女人惨淡的遗容。
一味浓艳的香,若无尾调补救,最甜腻时甚至矫作艳俗。
“这不像您偏爱的风格。”
“送给亲爱的亚度尼斯的礼物,总要特别点儿。”法西诺斯若有所思地转着瓶身,“‘撒莱的礼赞’,怎么样?”
——
“去陪你的母亲。”塞西尔说,“兰切斯特在这就够了。”
塞西尔·卡赛德伊从前年起就不能称作康健了,疾病先一步在视觉上降临,悄然摧毁他直视长子的勇气。他避开不必要的接触勾走法西诺斯取来的精油,像被少年铂金色的头发刺疼了眼睛。
芬芳的精油微粒懒洋洋混入凝积的气体,遮盖着那股像老旧羊毛衣闷在衣柜里的阴湿、发霉的恶臭。法西诺斯按对待陌生人的口吻向塞西尔道别,他的父亲无精打采地挥动纤细得可笑的手,不久前那里刚飞过一只苍蝇。
五百码外矗立着庄园的主建筑,整齐坚固的灰色砖石看似严丝合缝,依附底部的青苔却验证了时间的冷酷无情,惨绿色沿砌好的分界攀至两英尺高的地方,最初一层滋生于弗伦诺时代,直到负债累累的老赛迪艾亲手终结了它。这座祖宅通过婚姻这条细而脆弱的命运纱线和卡赛德伊的标牌捆绑,新主人只改动了那座老掉牙的教堂,现在,它是如假包换的钟楼了。
妲莉拉的卧室在二楼尽头,法西诺斯上楼时没有看到沙利叶,他走到卧室前,脚步很轻。
卧室门虚掩着。
异样的气味与断续的微响漏出了空隙,他谨慎地拓宽扁缝,贴上耳廓。
拉上窗帘的房屋沉闷昏暗,弗伦诺玫瑰头朝下抵靠着梳妆台,身体余部像一串虚悬的雪亮风信子。她小巧丰润的嘴唇半张,如在吟唱厄洛斯弹奏的歌谣,但实际上,是因为长于她体内的隐形母蛇爬出了口腔,珍珠贝般的牙才会不住抖动。
“亚度尼斯……”别于平日,妲莉拉的呼吸急切粘腻,少女的天真宛如琥珀中的虫尸留刻在她的声调中,“我不想等下去了!”
“别太着急,我的小云雀。再等些时候……至少也要等法诺长成一个真正的卡赛德伊。”
“可我受不了了!”妲莉拉在啜泣,“他叫他法西诺斯……法西诺斯……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Facinus!要不是沙利叶——啊,上帝!”她捂住脸,那条隐形的蛇在指缝后发出了低沉的嘶嘶声,“要是没有沙利叶就好了!那个——那个恶心的孩子!”
法西诺斯厌恶地把门拉回之前的位置,下一刻,他不及收回的狰狞僵在了眼角。
刚才不在的沙利叶抱拢膝盖坐在楼梯拐角,或许坐了有一会儿了。听见兄长的足音,这属神的加百列稍扬起头颅,眼神饱含被背弃的控诉,湛蓝虹膜中的每束暗纹扭曲、变形、分裂,迸发千万支燃烧蓝白火焰的箭镞,洞穿他的心脏——那团腐烂的、形同刺猬的肉块。
沙利叶!
沙利叶……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在一阵空洞的疼痛中醒来。
这时离天亮不远,晨光生丝般在这间静无人声的寝居漂浮。床头栖息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黑影,那是沙利叶白日扎好的花束。他把已见枯萎迹象的花朵取出来,紧贴上凉透的心口。花冠与花萼交嵌处仿佛藏有向人体输入花汁的管道,汁液的成分驳杂:嫉妒的毒液、贪婪的泥浆,基质是难以言喻的餍足与安宁。它使冻结的血液极速回温,在绝对的死寂中,汩汩水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