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园(2)
《留园》作者:满月周期
文案
他仍旧年复一年地去鼓浪屿,站在水浪里,在那块最大的礁石上,眺望几海里之外的金门岛。
不过是年少轻狂的欢喜,不过是一场荒唐梦。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年 ┃ 配角:洛承远 ┃ 其它:
☆、第 1 章
一.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战结束已有数月,铁路线尚未放开,只留了几条干线通车。而区区几条干线,上车下车都得重重把关。
莫年下了火车。他拖着一口牛皮箱,裹着灰格子的呢子大衣,围巾遮住他大半张脸。飘了点淅淅沥沥的雨,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上海的火车站是笔直地一条,每隔五米就有一个扛着枪的国民党兵。莫年一路踩着石板路走,牛皮箱跟着一路喀拉喀拉响。他在车站等了许久——等不到黄包车。战争刚结束,哪有人立刻有资本做这勾当?——于是他只能走回去。算得上他幸运,刚走了半里路多些,就碰上一辆小三轮。莫年也不嫌弃,拾掇拾掇爬上草垛坐着,搭个顺风车。他总觉得路颠簸地慌,谅他在苏联呆惯了,许久不乘车,一下车还是晕得去了半条命。
莫年站定在留园门口,手按上微掩着的木门,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适。
他父母前些年遇了害,李先生匆匆把他送出了国就再没联系。如今他不过二十三岁,风华正茂,回了国却是这番破落景象。他在苏联听说了日军的恶行,于是匆匆修完了学分,奔向上海,赶上胜利后第一批回国。这一路来,坐了二十七个小时的火车,在中苏边境火车站呆了一宿,接着是十八个小时的颠簸,再加上淋了雨,此刻晕晕乎乎地,怕是有些低烧。
莫年颇费力地推门,搬箱子。——他的牛皮箱里没装什么衣物,却是塞了满满当当的学术资料,险些超重。
厅里不只李管家,还有……一个兵?
一个兵,裸着上半身,一身的伤。手上绕着拆下的绷带。原本闭着眼休憩,听见声响,又睁开了,一双偏长而窄的眼定定地瞧着他。李管家却先慌了神,拿着瓶棕黄的药膏不知所措。
“李先生,有卧房么?”
“有,有。一直打扫着呢,我带您去?”
莫年摇头,只寻了一间干净的屋子栽下去,脑袋嗡嗡直响。
二.
莫年醒时,天还未大亮,太阳刚露出些脑袋。现已是深秋,清晨略带着些薄凉的意味。
这时候上海还乱的很。政权握在□□手里,双十协定刚签署,闹不出什么事端,但毕竟不太平,只能逗留几日,点了李先生的务工费,打听下去处再走,是来得及的。至于去哪,投奔谁,还没个定数。他中学时出国,学校里认识的玩伴也不甚相熟,再者几年未曾联络,估计依托不了。现在总不能临阵脱逃回苏联,白瞎动用了这番关系。
莫年穿着衬衣黑裤,趿着布鞋——李先生趁着他睡熟时放在床边的,一路踱去后院。他对留园的记忆有些模糊了,绕了好久才找到路。他打算煮一壶水,泡姜茶驱寒。脑子有些混沌,或许是还没退烧。
但是后院有人了,是那个兵,站在厨房门前的小炉边上。
莫年立在一边瞅他:那人习惯性站成一棵树,穿着规规整整的黄军装,没有军衔,摘了也说不定。胸前倒是有军徽,莫年看不太清。脚上,嗯,也是布鞋。那人慢慢地把视线从茶壶挪过去,挪到莫年身上。
水沸了,小壶盖叮叮当当响。
“你打算……呆多久?”没有惊讶,没有疑惑。莫年快步走过去熄了火,像对待熟识的人一样,熟稔地问。他自觉得也算不上问,只是寒暄几句,李先生不会害他,院子里多住一人也无妨。
“跟着军队走。”声音偏冷偏低,咬字不太清,是南方人。他不打算随意编个身份,而是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了。固然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但莫年意不在此。
“嗯,就这个?”莫年把布湿了些水,裹在壶柄上,拎着茶壶往厨房走,踢着一块小石子不亦乐乎。那兵跟在他后头,声音清晰而突兀地传过来:
“洛承远。”他顿了一下,恐怕自己没说清,又补充道:“洛承远,我的名字。”
莫年眯着眼睛转个身子,倚在门楣上冲洛承远笑。
“莫年。”
他有一副眼镜,不过不近视,只轻微的散光。他刚醒,行李不知在何处,故没有戴上。洛承远逆着光站着,脸部轮廓软化成一团团虚晃的斑斓色块。他似乎是感觉到莫年的注视了,于是看向他,扯出一个笑。
兵是不经常笑的吧,莫年这么觉得。
莫年在厨房翻了许久也没找着目标,反而是洛承远越过他身子,从他忽略的门槛边找到一篮子姜,洗净切丝,盛在碗里。
“过来。”洛承远忽然出声,莫年就乖乖走过去了。茶壶被洛承远夺了,沿着碗壁注水,姜丝随之浮浮沉沉。
“你怎么知道……?”他喝姜茶,向来不在沸水中煮,只在开水中淖一淖,泡一会入味,略放少许的盐。
“李先生是这么做的。”洛承远学他的说法。
莫年摸了摸鼻子,同洛承远一道去主厅。他捧着瓷碗小口地喝茶,又松松散散地与洛承远胡天侃地,最后兜兜转转绕回他本来的疑惑。
“你是……国民党军?”
“上校。”
莫年瞬时有些头疼。
他在苏联递交了入党申请,回国时档案随着他一路漂流,仍然盖着个□□的戳子,苏联还是中华民国国的暂且不论。而如今国共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他家又住了个国民党高级军官……
“你真不打算走?”这句话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了。
“军伤批假。”洛承远回答地理直气壮,面皮都不红一下。
“况且李先生收留我了。”得,李管家都搬出来了。
莫年撇了这茬不管,对军伤反而兴致勃勃:“什么伤?我看看?”
洛承远这边却沉默了一会儿:“弹片,治得了?”
“弹片……”莫年咋舌。他在莫斯科修双学位,病理学修完专攻物理,理论基础忘个干净不现实,弹片说的有些模糊了,若是子弹还好说些,炸弹就……
莫年一肚子疑惑此刻又多出来一个,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军区疗养?来我家?”
“我来找你,你信不信?”
三
“我一介留学生,你找我何事?”莫年白他一眼,显然是不信。
“那就是了,不如你想个你信的说法?”
洛承远捻着一块桂花糕吃得乐呵,糯米粉沾了他一手。大概是同莫年说话的缘故,像是噎着了,咳嗽了几声。莫年慢悠悠推了一杯白水过去,看他咳得厉害,又安抚式拍了拍他后背。洛承远看都没看一口灌下去,原本是呛得眼角泛红,这会儿却是险些烫破舌尖,眼泪硬生生憋了出来。洛承远怨怼地瞪了莫年一眼,嘶嘶吸着气溜出正厅了。
这是打击报复,小孩子心性。
洛承远干脆不回去了,反而是莫年耐不住性子,半盏茶时候没到就出来了。
“出来了?”洛承远继续逗他,“我记得你们家家境很好,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哪样?莫年摸不着头脑。
莫年的爷爷年轻时剑走偏锋选择下海经商,成了整个金华排得上名号的资本家。他爹也曾随着船出海玩过几趟,后来打了仗,就不再出海。可他爹爱玩啊,去了戏园子里一趟,愣是拼死拼活要娶他貌美如花的娘。被爷爷狠命揍了一顿之后携着他娘逃到上海,凭着胆识和远见也打拼下不少家底。
1919年他们先斩后奏领了结婚证拍了黑白照片才通知他爷爷,1922年莫年出生,五岁时才幸得看见爷爷几眼。亏得莫年从小长得俊俏,老爷子气哼哼地被请到留园,送了莫年一块玉权当作护身符,依旧气哼哼地走了。如今,不知老爷子还安在否。
洛承远听莫年讲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乍一停下还有些茫茫然。
莫年提醒他:“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爹是当年和你爹一起经商的同伴。”洛承远磨磨蹭蹭好一会,见莫年丝毫没有反应,又补上一句,“留园后头是我姥姥家。我妈盼着生个女娃,结果我没让她圆梦,她就把我当成姑娘养,还险些起个姑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