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八方(4)
齐磊懒得与他废话,推开门走了。
他来到走廊尽头那间屋子时,看见方云旗正十分费力地伸手去拿小柜子上老板的外套——他撑着那个倒霉催的农具架让人把陶明凯抬出来,湿润松软的土层带着那架子一滑,正好砸在了他的身上,好在周围人多,很快就把架子抬了起来,没出大事。但此刻他的肋骨很疼,不敢抬手,也不太敢喘气,一点睡意也没有。
“你要拿什么?”齐磊问。
方云旗松了口气,又躺回了床上,指了指老板外套的口袋说:“烟。”
“少抽点。”齐磊罕见地管了别人的闲事。
方云旗没说什么,不大高兴地撇了撇嘴。
又是那个表情。
很七情上脸的一个人,却不惹人厌烦,大概是因为他很沉默,不太出声。或者是因为他很显小的长相让他有这个特权,没人喜欢和小孩儿计较——齐磊28了,看他顶多20,确实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儿。
齐磊情商很高,惯会察言观色,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猜测到别人所想,获得别人的喜欢与信任,但那多是用在“为了交往而交往”的场合,更像是打探,和朋友在一起时又是另外的状态。像这样完全没有主题,无关利益,对方又不是朋友的聊天,他并不擅长。
好在方云旗先开了口,他闷闷地说:“你弟醒了吗?”
齐磊在床边坐下,看着他说:“醒了,没什么事儿了。”
“啊,那就好。”方云旗一边说话一边撑着床,想坐起来。
齐磊扶了他一把,摸了一手温热的皮肉和凸出来的骨头,心想,这小孩儿够瘦的,倒是有点儿力气。
“你没课吗?出来做这个。”
“什么课?”
“不上学了吗?”
“我都二十五了。”方云旗说:“这个是工作,我们和单纯的志愿者不一样,拿工资的。”
齐磊愣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的脸,完全不像二十五。
“你做什么工作的?”方云旗问他。
“私募。”齐磊说。
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这个答案有点敷衍,方云旗大概听不懂,正要解释几句,方云旗问:“做二级市场的吗?”
齐磊有些惊讶,“是,你了解这个?”
“不,其实我也不懂,胡诌呢,都是听我一个朋友说的,再往下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磊笑了,他觉得方云旗不像个在社会上赚工资的人——还做的是帮辅吸毒和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这种工作,他更像个读书的学生,无论是长相还是谈话时给人的感觉都很单纯。
“出来工作几年了?”
“好几年了……”方云旗说了个含糊的答案,转移话题似的,他问齐磊,“你呢?”
齐磊也不知怎么,明知道对方在找话硬聊,却很认真地说了自己的事儿,他以为对方会觉得无趣,没想到在说到自己留学的学校时,方云旗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儿好吗?”方云旗拿褪去了冷漠与忧郁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看着一簇突然盛开的花。
那个眼神让人无法不认真地回答,齐磊想了想:“挺好的,我很喜欢……就是第一年去的时候觉得那边气候太湿,别的倒没什么了。”
“嗯……”方云旗点点头,想继续问,又没有问,擦伤了的下颌和饱满的嘴唇在白炽灯的照射下被看的异常清晰。
“你喜欢那学校?”齐磊问他。
他把烟叼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嗯。”
“以后有机会可以去那里玩玩。”齐磊没问方云旗关于读书的事情,他以为对方是成绩不好没申请上。
方云旗突然用那种齐磊听了很想在他脑袋上揉一把的语气说:“本来我也能去。”
齐磊不擅长安慰人,但只是因为平时没什么人让他去安慰,他并不讨厌这件事,所以此刻齐磊觉得有些无措——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是成绩问题吗?”齐磊问他。
方云旗说:“不是,当时突然出了点儿事,错过机会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雨声时大时小。
过了会儿,方云旗说:“你去睡觉啊,还有房间了吗?”
多余的房间大概是没了,老板已经睡下,齐磊不好打扰他,也没去问,又不想看见陶明凯,本来准备在走廊的长椅上对付一晚,齐磊没陶明凯那么多毛病,他前几年隔三差五在办公室凑合一晚是常有的事,这并不算什么。
然而他刚摇了摇头,方云旗就自动往一边撤了撤,分出了一大半的床给他,“那你睡这儿吧。”
齐磊贴着方云旗躺下了,被褥上还有对方的体温,这点温度隔绝了外面的寒气,让他瞬间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终于放了晴,齐磊慢慢地摸出了手机看,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他身体素质不错,又从没赖床的毛病,尽管昨天一直没闲着,却没到累的起不来的地步,但是他躺在床上半天没动,因为怕把身边的人吵醒。
他记得昨天睡觉的时候他是平躺,方云旗侧身背对着他,现在方云旗却整个人躺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挺香。齐磊觉得很有意思,他以为对方是那种睡觉很老实的人。
但也就是这样了,他抱着齐磊的胳膊睡得很安静,只发出一点喘气的声音,齐磊的胳膊有点麻了,却没动,拿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在微信上联系了几个人,又刷了刷新闻,正要把对方的胳膊轻轻拿开,房间门就被推开了。
“哥……”陶明凯看见了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哎!你干嘛呢你!”
陶明凯手机坏了,联系不到齐磊,起床打听了一圈儿,有人告诉他看见齐磊进了这间房,他大大咧咧推门就进了。
昨天那种特殊情况,房间不够,两个男的挤在一起睡再正常不过,但陶明凯知道齐磊交过男朋友,看两个人的眼光又不一样了,方云旗还小姑娘似的抱着齐磊的胳膊,更重要的是,齐磊明明醒了也没推开。
方云旗被他吵醒了,双眼无神地坐起来发呆,似乎意识还没跟上。
陶明凯转身就走,虽然一瘸一拐的,但还算是生龙活虎。齐磊没理他,问方云旗:“你怎么样?”
方云旗呆呆地摇头,他根本不知道齐磊在问什么。
陶明凯在走廊拐角等齐磊,眼看着对方走了过来,他正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齐磊的手机就响了。
陶海洋知道两个人被堵在路上,但齐磊报了平安,他并没着急,只是他不知道昨晚陶明凯又玩了一回离家出走,差点儿送了命。齐磊倚在墙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陶明凯,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陶海洋饶是冷静果决了一辈子,此刻也觉得心惊,然而知道陶明凯没事,他又缓了过来,小儿子刚受了伤不能骂,他只能说大儿子,话虽没说的太重,却也隐约责怪他没看好自己陶明凯。
齐磊知道在他爸心里,陶明凯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既然又不懂事,又是小孩,所以永远不必承担责任,责任都是别人的,好在齐磊从没在意过这个,应了几声就挂了电话,转身走了。
众人吃过了饭,陶明凯还是没看见齐磊的影子,他不安分地拖着一条瘸腿四处乱转,看见了狗舍边的方云旗。
老板养了两只狗,一只小土狗,不大,胖墩墩的,脾气很好从不咬人,所以没拴着,随它四处乱走。拴着的是一只看起来很凶的黑背,方云旗显然与它很熟,正蹲着给它喂火腿肠吃,那黑背吃了一口,拿鼻子使劲儿拱他的胳膊,方云旗摸了它一把,“你别拱我啊。”
“哎!”陶明凯很不客气地喊了他一声,他没听见似的,又摸了摸黑背的头。
陶明凯走过去,很不耐烦地拿脚踢了狗一下,黑背中看不中用,没咬没叫,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陶明凯占了黑背的位置,方云旗抬头看他,“嗯?”
“你和我哥认识啊?”陶明凯说。
“昨天才认识。”
“昨天才认识你就搂着他睡觉?”
方云旗终于搞定了火腿肠的包装,掰了一块扔给狗,“我和你睡觉了吗?”
“……”
“还是他和你睡觉了?”
“……你他妈说话注意点!”
“我们两个都没和你睡觉,你在这儿嚷嚷什么?关你什么事儿了?”方云旗站起来,还是昨天那副德行,很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