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野心(31)
沈蔚舟有意提醒严阿斗:“蒋一刀眀年就要升了,你真没考虑过吗?”
严奚如剥了一个完整的蟹钳肉丢进俞访云碗里:“认真考虑过了,廖思君比我更合适。他踏实稳重又周全,最重要的是比我忠心。”
沈蔚舟知道他意有所指。就算他不承认,但因为陆弛章,严奚如永远和医院有芥蒂。援非也是,下乡也是,不过是想找一个离开医院的借口,好像这样的工作才足够纯粹。沈蔚舟说:“如果葛重山也在今年退下来,折泷也缺外科的一把手。但要是从桐山调人过去,那和贬职无异。”
“嗯。”严奚如却眼神一动,微不可察。
吃完饭轮到洗碗,论动手,这屋里唯一的外科大夫却坐着装死。沈蔚舟踹他起来:“你蹭吃蹭喝不知道出点力啊?”
俞访云经过玄关,在书柜顶端看见一幅相框裱起来的字,方正遒劲,颇有韵味。
“医途高枝犹可攀,唯静修静心以致远。”
“贺平仲蔚舟毕业,前路灼烁有光。”
俞访云根据落款时间推算了一下,是十一年前。“这是严奚如爷爷写得字。”沈蔚舟踱到他身旁,“我和他大学毕业时写的。”
平仲……俞访云忆起严奚如那支带在身上的钢笔,笔尾也刻着“平仲”二字。
严奚如洗个碗,把自己洗困了,从外甥家出来哈欠连天:“我去医院了,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
忘了他第二日还要出差,俞访云脚步一顿,又撞上师叔的肩膀。“你真是王八抬头,慢半拍。”严奚如掌心揉揉他受伤的鼻子,让那人透过指缝看自己,鼻息把掌心烘得温热。
俞访云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你要不要睡我——”
门在此时突然打开。“大舅,你垃圾没扔。”黑色塑料袋丢出来,落到两人脚边,砰一下门又关上。
严奚如眉毛一挑,动作还停在那儿:“……要不要睡你?”
掌心噌一下就烫了,脸也变得粉红,俞访云提起袋子就跑。可那人在后面音量忒大,故意拖长了音:“睡你这儿吗?”
俞访云忙不迭又跑回来捂他的嘴,涨着脸小了声音:“为什么!”
明明他提的,却管自己要理由。“因为外面月亮太大了。”严奚如胡诌乱道,“见不着星星,我不敢走夜路。”
“……”俞访云信他的鬼话。可丢完垃圾,还是捡了他回家。外边月亮太大,心思都被照透。
开门换鞋的时候,严奚如兜里那支钢笔又掉出来滚到地毯上,俞访云拾起确认了一眼笔尾:“平仲?”
“嗯,我周岁爷爷时送我的笔,平仲也是他给我取的小字。”严奚如看着他笑,“就和你的豆蔻一样,是师叔给你取的小字。”
平仲之木,实白如银。俞豆蔻抬起头:“那他一定是希望你长得如松柏参天,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不,不是这个意思。”严奚如笑着摇头,“平是平庸的天资,仲是居中的位置,他只希望,我一辈子做个平庸之辈就好。”
对面皱起眉,不是很同意,想了之后说:“可平也是平安的平啊。”
严奚如微怔。
“爷爷也许希望你,泛泛而活,平平而安。”俞访云看着他,弯了眉眼,“这样才好。
俞访云家就卧室摆了独一张床,严奚如极其自信地坐了上去:“我睡这,你睡哪儿?”
“没让你睡这儿。”俞访云抱起棉被,脸有点臊,“你睡沙发。”
严奚如冷板床睡惯了,给他块地毯都能觉得舒服,这棉被还有股草药香,就是俞访云衣领上的味道。严奚如头枕着手臂,看天花板那盏灯,光线藏在磨砂玻璃后面隐隐绰绰的。让他做个藏着掖着的人,可真累啊。
哪有这么巧,一大早上滴滴司机都没出门,就他路过家门口。听江简说俞访云今天搬家,就穿戴整齐特地在门口等着,七分期待,三分心虚。
几天一个眨眼,要忘记一个梦也足矣。可严奚如翻来覆去,总是想起折泷那晚的梦和暖风。旧梦难忘,又添新绪,如此反复,雪上加霜。
他摸不透俞访云的想法,只拿得准自己的心意,索性走一步算一步。那些龌龊或干净的念头,都得挑了拣了拿得出手的才能捧到别人面前去。仅仅笃定的是,自己比对方多长了这么些年,唯一的长处就是那张脸皮,那便走近了,握紧了,打碎了,去瞧个仔细。
不怕他说不喜欢,总有办法骗他喜欢。可必须考虑的是俞访云在医院的处境——他不可能像自己一样行所无忌,多少双眼睛都等着挑错。早知人家是自有风骨的玉竹,至少不能硬生生掰折在自己手里。
严奚如自己都觉得好笑,笑他刚学来的畏首畏尾和瞻前顾后,原来都是因为太喜欢一个人。
屋里多了一个人,俞访云其实也睡不着,严奚如听见床上翻身的声音,轻声唤他,得到一声点名似的回答:“在。“
“没什么。”严奚如侧过身子,“就是想问问,小时候你一个人,谁教得你怎么照顾自己。”每个小男孩都该有过无忧无虑又欠揍的日子,但严奚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时俞访云的模样。小小年纪,没见过妈妈,爸爸又走得早,总不能真的把情感寄托在一只乌龟身上。
师叔没话找话,但俞访云回答得认真:“不用人教。当时爸爸走得突然,我都没有意识到从此之后就成了一个人,甚至没觉得有多难过。每天早上起来,还以为他会推开我的门走进来。后来刚去俞霖家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梦里梦见到他,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走在街上,我特别高兴,以为这条路会永远走下去。后来梦里走得越来越远,我才知道,在梦里能常常牵绊的,都是现实碰不到的背影。”
所以之后,俞访云再没一次梦见过他们。生命中很多痛苦都是后知后觉的,他小时候不懂,但迟钝又敏感的人,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承受双倍的痛苦。
严奚如告诉他:“我妈走的时候,我连话都不怎么会说,都没有什么牵手的回忆,甚至记不得妈妈的样子。”
俞访云诧异地抬起头,他见过那位严太太,保养得很好,看着至多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那是我后妈,我亲生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走了。去世的第二年,现在的妈妈嫁给了我爸爸。那时候她还是越剧团里的名角,为了照顾我照顾家里推掉了剧团的所有工作。”严奚如爱听戏,也许就因为沈枝小时候给他哼的睡前曲是青青柳叶蓝蓝天。“我妈嫁给严成松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花信年华,却把心思全放在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身上,之后再没回过剧团。严成松总是很忙,能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严奚如本想安慰他,又觉得拿自己类比不太妥帖,比起俞访云,自己运气实在好得太多,那点父子间的隔阂都不值一提。
可对面也想安慰他。俞访云说:“记不得也没有关系,被挂念的人,始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严奚如伸出手,很想揉揉这颗软和又温暖的头顶,但隔得太远。
“所以,就算爸爸妈妈都没有陪着长大,我也不怪他们。”俞访云轻轻摇头,眼神粲亮,“在走之前,他们已经告诉了我最重要的事。妈妈去世之后的七年,爸爸每天都在思念着她,无时无刻。他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要去爱这个世界,要有热爱的生活,要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头顶忽地一暖。严奚如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揽住肩膀把他按在了腰前,紧紧靠着,随着呼吸一同感受腹部的起伏。他收紧了手臂,手指移到俞访云耳垂上摩挲。还好屋里黑得彻底,谁也看不清谁的耳朵红得更夸张些。
过了好久好久。“都会有的。”
可这世上还有人更值得与他相配吗?事业,脾气,偏好,除了自己,严奚如想不到第二个。
俞访云垂下睫毛,吐息浅得要化在空气里。“嗯,那还要再找一找……”头一歪,却是栽进对面的臂弯,“唔”一声睡着了。
严奚如把人托到枕头上,拨了拨刘海露出眉毛,眉梢圆钝,与圆圆的兔牙相配。语声悄悄的,都飘进梦话里。
“可我已经找到你了。”
睡到凌晨,温度降了好多,严奚如盖着薄毯,持续咳嗽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俞访云抱着一条厚毯,偷偷来给师叔加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