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野心(21)
“喜欢男人”四个字从他嘴里讲出来,毫不忌讳,倒让俞访云腰间淌下一滴热汗,躲开他的手掌,捞起地上的裤子胡乱一套。那人始终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俞访云系好腰带,俯身收拾换下来的脏衣服。严奚如抱着手臂,干脆坦然看他笔直双腿。有些人穿戴好看着多乖巧,现在只露出两条小腿,却比□□相对更有趣。难怪美人都半笼绣幛,纵台下看客心猿意马。
“我不是想解释,但你可以要求换到别的组,廖思君,蒋一刀,都可以。只要你介意,离我远远的,现在还来得及。”严奚如不再轻浮佻他,认真地说了句。
“我不换组。”俞访云稍有迟疑,语气却肯定,“医院里人来了又走,只有绯闻和八卦永远热闹。那样的传闻,我想要的话,也可以有一堆。”
严奚如笑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也能喜欢男人?”
俞访云接上他目光,眼神深邃得不同寻常:“说明,我也可能喜欢你。”
空气瞬间都凝结。
严奚如慌乱地摸了摸鼻子,俞访云擦过肩,伸手只搂到了一把空气,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郑长垣约人喝酒,可对面那人有心事,喝了好几口空气。郑长垣睨他一眼:“你发什么呆呢?”
严奚如这才晃过神:“刚说到哪儿了?哦……说好了让陆弛章回医院的,折泷也好门诊也好,总不能真的跟着老头子捣一辈子药。但他那人狗屁不通,我没办法交流。”
“他本来就是块木头。要是通情达理,我至于这么心烦。”
那不都是你上赶着找的,严奚如落了杯子,又觉得他这五十步笑不得百步。自己那块精雕细琢的木头更复杂,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更是沉得看不清楚。他忍不住自言自语:“……这又是什么品种的木头。”
郑长垣一眼窥破:“你看上谁家木头了?”
严奚如兀自摇头:“不,壳比木头还硬,可能是块石头,凿开才知道里面什么样。”
瞧他失神落魄,郑长垣看着了好戏:“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严奚如深深叹了口气,见得着心烦,见不着更烦,真当自己是在做梦才好。
“管他是石头是木头,我看你都当作宝贝了。”对面放下酒杯,勾起嘴角,“但以我对你的了解,说不定其实你才是那块木头。”
到了义诊那一天,折泷医院门口比过节更热闹。专家一个塑料水桶当诊台,一个塑料脸盆当板凳,像坐在菜市场摆摊。平时疑难杂症看得多了,严奚如很久没面对如此单纯又质朴的病人了。
“大夫,我胆囊结石,今年刚割了胆囊,会影响生孩子吗?”
“不影响,胆子小的人,也能生孩子。”
“大夫,去年我阑尾炎,上你们那儿把阑尾给切了。那我现在缺了阑尾的这个情况,会遗传给我儿子不?我儿子今年三岁,我担心遗传了影响他。”
“不影响,但你要不关心一下智商会不会遗传给你儿子?最好不要。”
俞访云在边上听师叔说话都害怕,生怕病人一冲动就把他的水桶掀了。自己这儿被问得最多的则是,“大夫,你几岁了啊?结婚了吗?”
招架不住这位气势汹汹的大妈,他转头喊了一声“师叔”。
“怎么了?”严奚如挪了脸盆靠近过来。阿婆打量他几眼,不是很感兴趣:“我是问这个小医生,有对象了没。小医生这个条件,眼光是不是很高啊?阿婆给你介绍,你喜欢什么样的?”
俞访云却立马转头盯着师叔,把严奚如盯得也一懵。这小孩脸皮也太薄了,被人问一句就两颊羞红。
“阿婆,你去拿药吧,别耽误后面人看病啊。”他拍拍桌子打发人走,阿婆不乐意了:“我看的这个大夫,和人说话呢,你凑什么热闹。”
“你没听见他喊我师叔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他二爸!我不同意他结婚,他就这辈子都娶不着媳妇!”和病人抬杠,严奚如最熟练。
阿婆提着两盒龟鳖丸忿忿走了,严奚如回头看俞访云朝自己傻笑,笑出两个兔牙:“你还笑,别人要给你介绍对象你脸红什么?”
“她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严奚如感觉自己坐盆歪了,移正屁股,顺口问下去:“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兔牙一现,豆蔻的声音都变甜了。俞访云回答:“师叔。”
“嗯?”两条长腿无处摆放,只好伸直了,提了提裤脚,“听着呢。”
“师叔,”对面眨巴下眼睛,“你的盆裂了道口子。”
遂即咵擦一声,师叔摔到了地上。
尽管马上换了叠牢固的报纸,可“严大夫看病看伤了臀部”的说法已经在折泷流传开来,排队来的病人都忍不住朝严大夫的屁股瞅上一眼,害得他皮痒都不敢去挠。
“下一个!”医生叫号的脾气越来越大。
“严大夫,我又来啦。”是认识好几年的孙婆婆。“您来啦。”
孙婆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扭扭捏捏:“哎呀我都说了不来,大医院的大夫都看不好,这小地方的更没用了!非拉我来干嘛!”
“他们都是大医院来的专家,厉害着呢。”
“怎么是你?!”女人指着他,这不就是那个在医院门口和自己对骂的医生?!
冤家路窄,严奚如险些又摔下报纸。
”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八妹这就是我说的严大夫,人可好了。”
八妹斜眼:“他一个开刀的,会看什么失眠?”
严奚如大度一笑:“不巧,我还真的会看。我不仅会看,我还知道失眠和小心眼子最有关系。”
女人踹一脚他的水桶,转身挤到俞访云的诊台前去了。
严奚如无奈地想,心眼这么小,眼光还挺好。“孙婆婆,最近血压还好吧?”
“好的呢,我都去找陆医生帮我看着嘞。”孙婆婆笑呵呵地拿出纸盒,是每次都会带来的绿豆饼,“我去他们家买药,他都给我讲这个病啊这个程度,要不要做手术,要做哪种手术,毛专业的嘞。那么好的大夫,不能继续帮人开刀,不应该的。”
严奚如安静听着孙婆婆絮叨。她其实除了血压都很正常,经常来找自己或者陆弛章,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可是葛院长要是退休了,没有医生给我们看病了怎么办嘞?我们折泷是个穷地方,但还是……病人总不能分富人穷人吧,陆大夫自己条件都这样了,不还在给掏不起钱的老人看病吗。”
严奚如轻笑:“要是没人来,我来好不好?我来折泷给您看病。”
“那不行的!你是要在大医院里当大医生的!”孙婆婆胸怀很大,操心的也多,“但是啊,现在你们的□□那么多,会不会以后谁都不愿意当医生,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了啊。”
“会有更多人来的。比如这个笨蛋,不就来了吗?”严奚如含笑看一眼身侧的俞访云,后者也懵懵地回望他。
连孙婆婆都知道,学医辛苦,出路又吉凶未卜,孤独且无人依傍,可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很少有什么职业从一开始就与生命相连,多付出的一点努力都被冠名以希望,而希望是一束吸引旅人奔徒的星光。
也许就是四周阴沉灰暗,更显得那一簇光的的珍贵,
俞访云那边给八妹开了药。“我知道你为什么抗拒吃药,但失眠本身的危害比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可怕得多,如果不能调整心态,至少用药物来调整状态。”
“八妹”算听进去了,站起来对他道了声谢,孙婆婆挽着她走了几步,又转身:“也谢谢你啊,大夫。”
严奚如略微惊诧,跟着抬头一笑:“不谢,祝你晚上睡得香。”
医患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不能说是利益交换,也不算单纯的帮助。即使把自己当成服务行业,还是有很多人希望他是个全然无私道德高尚的奉献者。所以不能怪患者苛求,从开始便用一个刻板形象去规定一个职业群体本就是错的,什么样性格的医生存在都是合理存在。
同样的,严奚如时至今日终于能坦然接受,什么样的病人存在也都是合理。他们不该被摆在医院的对立面,用另一幅刻板印象去固化。有一两个糟心的病人,那必然就有七八个能互相体谅的。甚至还有孙婆婆这样的真心相待,一年见一次面,犹记得严奚如爱吃绿豆塌饼,就回回都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