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野心(20)
陆符丁说起这个,依然摇头:“我一直搞不懂明甫怎么想的,什么都学会了,又心甘情愿什么都抛掉,回到一开始的地方继续过他默默无闻的日子。”
俞访云轻声说:“我爸是为了我妈。”
“是啊,那时候你已经在你妈肚子里了。可你妈命苦,难产的时候谁也不在身边。她去世之后,你爸再也没联系过我了,直到我听说他也……他也命苦,踌躇半生,事业和家庭的快乐都没尝到,早早地陪你妈去了。”陆符丁回头看俞访云,“还好,你的命最硬。”
二人命薄,余下的命数都留在儿子身上,能不比钢板还硬吗。俞访云笑了一下:“可惜我爸的手艺,什么都没来得及教我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断了就断了吧,这门手艺,总要断的。”陆符丁似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陆弛章那治不好的眼睛……也开始唉声叹气。
“陆师傅,后两天我来不了了,你就让陆师兄帮您灸一下吧,周末我再来给您扎最后一次,这个疗程就结束了。”
“行,拿点橘子走。哎对了,这个也给你。师叔还是师父,不愿意喊就都别喊啦,我寻你开心的,你爸都不在了,还讲究这些辈分干什么。”
俞访云接过东西,是一只老式英雄钢笔,笔身很细,桃粉色的,笔夹磨褪了金属色泽,本来上面刻的小字现在也磨得差不多了。
“你爸的钢笔,收着。”陆符丁忍不住说两句闲话,“要说你妈也是真傻,一点没大学生的机灵样儿,当时你爸追你妈,刚谈上就遇到你爸生日,你妈送礼物也不知道送什么,选了一支女式钢笔,几块钱买来的东西,又卡墨又刮纸,捡根树杈子都比这支笔能写。可你爸不嫌弃,天天握着一根粉色笔写字儿,最后走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送给我当个念想。现在,我把这个念想还给你了。”
俞访云轻轻拧开笔盖,父亲在他记忆里一直是个越走越远的模糊背影。如今,终于在陆符丁身上找到一个入口,瞥见那个年轻又陌生的俞眀釜,鲜亮地活过。积攒一点点新的回忆,便足够岁月消磨。
俞访云喉头泛酸,小声嘟囔了句“师父”。他不认他做师叔,他把他当成代替俞明甫来教自己东西的师父。
“诶,”陆符丁拍拍他的手,”好孩子。”
报告会那天,严奚如没通知俞访云来,自以为给他多放了天假。前日不清不楚了那一下,对方是醉得迷糊,自己却是神清气爽趁人之危,怕他醒来记得,又怕他清醒之后不记得。只要对上那个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严奚如自认命好,顺风顺水到现在,托出去也是令人羡慕的人生,可到了三十多岁,和同龄人的生活相比,却是家庭全无,事业勉强,还要落一个嚣张跋扈,不知纪极的名号。嚣张他认,跋扈他认,但贪心,他向来只敢划一个看似宽荡又谨小慎微的圈子,在这其中,想要的都能得到,得不到的东西,他想都不敢想。
何况最近,那么多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他自己皮糙肉厚,有些话别人传得多难听都无所谓。但俞访云看着脸薄胆小,里面却是冰心玉骨,说不定在那些流言污构之下,宁折不弯。
事关弯不弯,这一回,严奚如难得转动了脑子,得好好算计算计。
到了现场才发现,人家根本就轮不着自己放假,严奚如自己只是个与会人员,俞访云的名牌却作为科室代表摆在了第一排。
俞访云进会议室的时候,见那位年轻的秘书长背对门口和严奚如说着什么,亲昵地揽着肩膀。目不斜视地经过两人身边,严奚如悄摸摸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是个什么情况。
秘书长走过来想坐在俞访云右手边,被严奚如抢先一步拉开了凳子。“郑长垣,坐对面去。”
在这里听见了这个名字,俞访云诧异地抬起头——郑长垣,原来秘书长就是严奚如的那个同学。他从学校调走得早,没教过自己。
男人落座的时候,视线相交,俞访云又是一愣,这不是在折泷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
郑长垣朝他礼貌微笑,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严奚如。
整个急诊大科,内外科的医生围着会议桌坐了一圈。俞访云代表ICU发言,报告风格和本人似的,一丝不苟,条理清晰。郑长垣对他提到的新机器颇感兴趣:“俞医生,PE仪器的用法能仔细给我们讲讲吗?”
“好,我们正好准备了一个视频。”
严奚如就是来悠闲喝茶的,此时靠在椅背上捧着搪瓷杯,咂巴普洱叶子的味道。大屏幕慢慢亮起,听见后排江简在说:“不知道我电脑怎么回事,打开莫名其妙多了个进程占用网速,关也关不掉,还好借的是俞大夫的院内网账号,是比一般的快,”他拍拍前座的椅背:“对了老大,听说你昨晚学习了侧切缝合技巧的教学视频,怎么不教教我?我也想学!”
严奚如呸他一口茶:“你学个屁!”
俞访云的屏幕上弹出了默认网页,正在加载。
严奚如抬头,打眼就瞧见了那个网址,差点被自己满嘴碎茶沫噎死。——这不是是那天自己在线求学的网址?!
白屏上那个小圈转啊转,已经有了成功的迹象,满座主任和专家都在翘首期待桐山今年的新成果。
俞访云的电脑上已经弹出了画面,瞳孔蓦地一震,第一反应竟然是抬头看身边的严奚如。趁着这个时差,严奚如当机立断,身如闪电!及时出手,力挽狂澜!端起一杯茶水就朝投影仪泼去!
屏幕电光一闪,熄火了。
蒋一刀喷出满口的茶叶星子:“严奚如!你疯了啊?!”
第14章 也可能喜欢你
“哎,手滑了。”
投影仪罢工了,严奚如及时收手,低头看见自己泼出去的大杯茶水只有一小半在桌上,剩下大半,都撒在了俞访云身上,包括一大坨茶叶碎,白大褂都染成了茶色。
俞访云手还放在键盘上,目瞪舌挢,不是被严奚如吓的,是被自己屏幕上生动活泼的教学片吓的,见严奚如靠近自己,他惊慌失措地合上了屏幕。
严奚如却按住那只手:“不好意思啊俞大夫,快去换衣服吧。”
他按着俞访云的肩膀往外推,蒋一刀在身后大骂:“严奚如你手上抹猪油了啊!就这杯子都抓不住,你还敢给病人开刀!?哎!喂!把这投影仪赔了再走!”
这茶杯容量不浅,俞访云白大褂连着衬衫湿漉漉地黏在腰上,裤脚也往下淌水,从正面看狼狈不堪。但俞访云顾不上形象,紧紧抱着电脑死活不肯松手。“师叔,真的不是我看的。”
严奚如更心虚,拿了件替换的白大褂给他,又从值班室翻出了自己的衣裤:“先穿我的换一下,干净的。”
俞访云这才谨慎地把电脑放进抽屉,拉上窗帘,抱起了沙发上一堆衣物。严奚如坐下来,自觉移开视线,可耳朵却避不开那细细碎碎换衣服的声音。
——屋里暗淡,阳光都绕开他,少年的身影轮廓投映在桌上,脖颈纤细,腰窄臂长。严奚如眯眼勾勒,窗格把那洒在桌上的影子裁成三截,叫人痴心妄想地,掌心向上去接那段影子,明明空无一物,又像攥住了什么。
俞访云飞快套上衬衫,披了外套,影子换成侧面,半张脸落进手心,睫毛耷在指尖上。
严奚如心中天秤一摆,就算搭上几个月工资,这茶洒得也不亏。
“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严奚如转过身,见他弯腰背朝自己,裤子还落在身侧。那件衬衫是全新的,连着吊牌,俞访云正费劲扯那根棉线。
他一只膝盖撑在沙发上,白大褂下露出的小腿白皙纤细,脚踝是一截雪白玉竹,只欠盈盈一握。严奚如目光移不开他垂下的白足,眼前全是东风垂柳,回神时已经捏上了一段腰,手摸索向那胸前的吊牌。
“这都扯不动,你吃饭了吗?”他左手一使劲,松开棉线,却不舍得松开腰上的那只手。
俞访云腰上发痒,扭腰也躲不开,抬起头依然纠结的是:“师叔,真的不是我看的。”
严奚如心中暗爽,感谢江简和他的破电脑,有了这一茬,这豆蔻都想不起计较喝醉那晚的情节。
他顺梯子往上爬,收拢手指,搭着俞访云薄薄的衬衫:“……怎么?听说了我喜欢男人的传言,怕我知道是你看的就误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