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秋(4)
“我好多了,谢谢你。”他没有推辞。
薄聆做的是青菜瘦肉粥,味道很鲜美。江离不知不觉吃完一大碗,被热气熏蒸着,脸色都变得红润一些。
吃完江离主动收拾碗筷,又提醒了薄聆一句,让他及时出门。
他那时候说话的样子很柔和,还带点笑意,是很和善的模样。薄聆却愣住片刻,静静地注视着他。
江离疑惑地问:“今天不用上班吗?”
薄聆才从那种失神的状态里走出来,略微有点尴尬道:“要上班的。”
江离洗完碗,薄聆刚好收拾好了。为了这一顿早餐和昨夜的照顾,江离送他至门口,又感谢了他一遍:“昨晚真不好意思,你一定没睡好,影响了你的工作我真的很愧疚。”
薄聆摇摇头。清晨的一束光映亮门外的几块地板,他声线温存:“住在同一屋檐下,你不需要太客气了。”
江离一怔。他知道自己性子一贯冷淡,不擅长与人相处,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太过拘束。
他思绪卡壳,一时没能想到什么回应。薄聆对他笑了一下:“跟你相处,我很愉快。”
忽地抬眸,一阵风流进眼底,江离的心轻了轻。他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这一刻的确没有一丝对薄聆的排斥了:“我也很愉快。”
薄聆离开后,江离去洗了个澡。热水漫过身体,洗去了梦境里残留的情绪。他把脸埋进热毛巾里,捂了好一会儿才擦干净身体,穿衣出去。
把地板拖干,整理好一切后他又没了事情做。车祸之后,他好像变得懒怠了不少,成日里无非就是看点闲书,或是玩玩手机,连可做的家务都极少。
以前的生活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每天在做什么。
这天阳光明媚,他便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小说,上天台去晒太阳。
秋阳是干燥的,风吹落枯叶,又将其卷来此处,掉在江离脚边。他看向树叶翘起的边,失掉水分的叶肉,一切都凋敝、瘦弱。
天台空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书页哗哗乱翻。江离无奈地放下书,只是吹风。
风一路吵嚷,但又并不凛冽,刮到皮肤上还很舒适。
满墙的爬山虎沙沙作响,一阵又一阵地被吹拂着,节奏分明,几乎像句话,有着朦胧的情意。
为了听清这句话,他发动起全部的听力,聚精会神地想要留住那声音。可他越把自己浸入这声音里,越失了心神,越捕捉不到那话语。
一种长久的落寞与孤独之情包围住他,他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沙漏,上端的沙子即将流尽。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远处的拖拉机在工地上哐哐敲打空气,机械与泥石的剧烈碰撞制造出无比刺耳的噪音。那声音越来越大。他耳中轰鸣不止,他想要抬手捂住耳朵,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一道白光闪现,他总算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听到爬山虎的低语,像莽撞的笔尖擦过课桌,忐忑地、激动地送出一句“我实在喜欢你。”
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原来他没有忘记。
黄昏。
薄聆到家时正好六点,残阳泻尽,天边只存着几道晚霞,屋里陷入昏黑,唯独阳台处还较为明亮。
江离坐在那儿的藤椅上,腿上搁着笔记本电脑,他正在浏览淘宝界面,要选购一副降噪耳机。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江离听见靠近的脚步声。薄聆问他:“我买了一些寿司,要一起尝尝吗?”
像是怕他拒绝,又补了一句:“A大旁边那家很有名的寿司店,我想你可能吃过。”
吃过吗?江离不记得了。他对学校的事情记忆都很昏昧。
尝一尝味道可能就想起来了,于是他笑着说:“好啊。”
薄聆的余光瞥见他的电脑屏幕,便问道:“要买耳机?”
两人一同走到餐桌边上坐下,江离点头道:“有推荐的吗?”
“我用的BOSE,使用感还不错,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试用一下。”
江离把筷子递给他,声音和缓:“我看了看测评,说BOSE很好。薄先生是有品味的人,既然你也说好,那我直接下单就行。”
薄聆点点头,又道:“其实同居也快一个多月了,江先生叫我薄聆就好。”
“同居?”江离觉得这两个字有点好笑似的,用着一种上扬的音调重复了一遍。
薄聆的目光沉沉的,竟然较真地说:“是同居。”
这是个听上去几乎暧昧的词。他说得极为自然,但眼里有着别的什么东西,不是挑逗,是一种颇为诚挚的感情。
江离坐得更直些,看向他。
半晌,他带着一点笑意出声:“我可以认为薄先生对我有好感吗?”
薄聆的眼光更深更沉,像弥漫着雾气的大海:“对。”
“我们相识不过一个月。”
薄聆说:“你可以理解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江离的笑意放大,他夹起一枚寿司,慢悠悠地说:“你没有机会。”
说完把寿司放进嘴里咀嚼,他动作很斯文,细细地尝。是熟悉的味道,他以前应该很喜欢。
等他吃完,薄聆又出声:“早上时你说过,跟我相处很愉快。”
江离不明白他怎么能把那种室友间客套的谈话视为可以求爱的信号。
他没有要吊着别人的意思,也没心思应付可能有的暧昧不清,便诚实地说道:“我一直暗恋着一个人。”
薄聆不复彬彬有礼的样子,针锋相对道:“暗恋,那么说明你仍然是单身。”
嘴里紫菜和米饭的香甜味儿逐渐散去,江离尝到苦涩的滋味,他道:“可我喜欢他。”
薄聆看着他,留意着他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神情,戳破他:“他并不喜欢你。”
江离垂下眼睛,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生命力,坐在过分宽大的椅子上。
但他笑了一下:“是。他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他笑得那么的脆弱,又那么的释然。好像这一结论使得他煎熬万分,而他又心甘情愿。
嘴角弯起的弧度逐渐平直,他对薄聆说:“谢谢薄先生的寿司,我吃好了,你慢用。”
他站起身,余光瞥见薄聆中指并着无名指按压住太阳穴,低低地说了句:“抱歉。”
思绪飘了三四秒,他还是善良一回:“薄先生不必太放在心上,都是人之常情。”
随后江离回了房间,只晚上十点时出来洗了次澡,没有跟薄聆有任何接触。
遇到这种情况,虽然都是成年人不会太过尴尬,但还是多给对方点空间,让他冷静冷静为妙。
心底虽然这么想着,但身体实在太不争气,当晚江离又受了次薄聆的恩惠。
提起暗恋情人,他难挨那种滋味,面上不显,暗地里却如刀剐般疼痛,几乎痛得人都神思恍惚。
江离没心思吃饭。从下午六点到深夜十一点,所食不过就那一枚寿司。
躺在床上,他的胃部开始痉挛,疼得他冷汗直流。近来又对声音格外敏感,当他听见耳中再度传来的滴答声时,简直怒不可遏。
烦躁地扔出一只枕头,却砸倒了一把椅子,地板被重重砸响,闹人得很。
江离痛恨自己没用。又痛恨薄聆多管闲事。
敲门声响起,带着关切的问候也从门外传来。江离蜷缩在床上,不想说话,连应付人的力气也没有。
可门外人却担忧,没听到声音更以为情况危急,便推门进来了。
活该他狼狈样子又被瞧见,连锁门也记不得。江离闹脾气正如小孩儿,闷头藏在被子里,一语不发。
他盼望着薄聆能自觉点,明白他不想看见他,自行离开。
可一股冷空气伴随着男人身上干燥的香气涌进了他的鼻腔。被子被薄聆拉开,一只手覆到他的额头上,触感温暖。
薄聆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又发烧了吗?”
恼怒之意更甚。江离拨开那只手,从被子里翻了个身,怒气冲冲地瞪着薄聆。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薄聆举止文雅,性子又从容不迫,他就是莫名地排斥他。
察觉到薄聆对他的那点情意时,江离虽然能笑出来,但心底避之如蛇蝎。他一点儿也不想要被薄聆喜欢。
薄聆不怕他瞪,仿佛把那瞪视为了简单的看,问他:“不舒服吗?”
“没有。”江离语气僵硬。
薄聆却把被子拉得更开,瞧见了他那只紧捂着胃部的左手,眸光一闪:“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