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秋(3)
他掀开被子,披上一件针织外套,像被空气里飘动的毛絮呛到,闷声咳了好几声。最后使用洗手间的人应该没把盥洗池的水龙头扭紧。
那声音随着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响,似乎就在他耳畔,让他心烦意乱。
滴嗒。滴嗒。
江离蹙眉,刚走到洗手间门口,那声音却猛地断了。然而里头是关着灯的,一片漆黑,不是有人关紧了水龙头。
那可能是水龙头刚才出了问题吧。江离心头一松,又往回走去,路过薄聆的房门前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门缝,并没有灯光透出来。
夜很深了,人们应该都进入睡眠之中了。
可就当他走回房间躺到床上,那滴答的闹人水声又响起来。江离不胜其扰,只好又起身走过去。
他心头烦躁,脚步就重了些,拖鞋在木质地板上敲击出哒哒的声响。
混合着水声,这两种声音骤然交织到一起,让江离没来由地一阵晕眩。
太吵了。他的耳朵承受不住似的,驱使他痛苦地闭了闭眼,脚步却停不下来,他像头在地里耕作得精疲力竭却又凭着惯性行走的牛。
耳朵里开始响起嗡嗡声,他脑袋发涨,血液流得极快,身上涌上不详的热意。他感到口渴,额头刺痛,像是渗出了汗液。
有毒蛇爬上了他的皮肤似的,让他一阵发寒,一阵发热。感官放大一切声音,吵得他头疼。身上越来越没力气,他只想着快去弄没那水声,然后回去睡觉。
嗡嗡嗡嗡的耳鸣不怜惜他,鼓噪一时,如同千万只飞蛾齐齐在他耳边扇动翅膀。
最后所有声音在一瞬间隐没于“咚”地一声闷响之中,他倒在了地板上。
接着,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薄聆走出房间,蹲下来,问他:“你还好吗?怎么摔倒了?”
江离口干舌燥,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麻烦你把洗手间的水龙头扭紧好吗?太吵了。”
薄聆愣了愣,又细听一会儿,告诉他:“没有声音。”
江离不信。他耳边还是充斥着各种噪音,水声很清晰。
薄聆把一只手递给他,说:“先起来吧,地上很凉。”
江离没有动,他太难受了,焦躁不安的心情使得他心里有团火在烧。地板的凉意甚至能给他些许安慰,他再次恳求道:“真的有水声,你先去关一关好吗?我因为这声音很痛苦。”
薄聆借着房间里透出一点微光凝视着江离的面容。他的脸颊发红,嘴唇干裂,额上的汗液打湿了几缕头发。
他没说什么,站起身,走到了洗手间。这里一片安静,什么水声也没有。盥洗池干干净净的,之前留下的水痕也快干透。
薄聆伸出手,在那本已经拧好的水龙头上轻拧了两下,再走回江离身侧。
江离已经靠着自己的力量勉强坐起来了,没有狼狈地趴在地板上。他仰头看向薄聆,样子有点脆弱:“关好了?”
“嗯。之前没有拧紧,现在没有滴水了。”薄聆回答道。
他的声音没什么感情色彩,既不轻柔也不冷硬,给人很理性的感觉。
江离好像没听见那水声了,他稍微好了点,觉得脑子里的嗡嗡声也消隐了些许。
薄聆再把手递至他眼前:“先站起来吧。”
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看上去很有力,掌心干燥。江离借力,站了起来,很快松开他的手,道了声:“谢谢。”
晕沉的困意袭来,江离的视野变得有些朦胧,他再对薄聆说:“吵到你了,真不好意思。请快回去休息吧。”
薄聆却又伸手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这次江离很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热意,听见他说:“你在发烧。”
江离没意识到自己在发烧,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紧缩,想避开薄聆的触碰。而且,他又听到那水声了。
不断扩大的音波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听力。江离一下子抽出自己的手,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靠在了墙壁上。
他突然有点害怕,又有点无助。让后背抵住墙壁,他的手指用着力,也紧紧地抠住墙。
他的动作很无礼,他不得不向薄聆道歉:“对不起,我有点反应过度。你先去睡吧,我没事的。”
“江离。”薄聆忽然叫他的名字,不用尊称,而是直呼他的名字,重复着,“你在发烧。”
他的样子如同较真的数学老师,会因为学生的一个细小的错误而一板一眼地指教他改正。他因为江离不承认自己在发烧的事实而薄怒。
江离觉得被冒犯了。他不想以这样的状态面对其他人,也不想接受别人高姿态的好意。
他站直身体,视线落到薄聆眼睛里,口齿清晰地说:“我没事,多谢你的关心。”
心里乱糟糟的,恼怒与不安仿佛漫到了他的胃部,那里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薄聆与他对视着,昏暗的环境中,目光并不分明:“抱歉,是我无礼了。”他移开身躯,为江离让开路,“我只是看你脸色不太好。你先回房吧。”
江离轻抿住唇,有些懊悔自己话说得太过。但他无心补救了,他的状况不太好,他急迫地需要回床上。
他走出几步,双腿却酸软,身体在一瞬间变得轻盈,视野却昏黑,下一步他就像踩在了云朵上。
身体摇晃着,江离落到薄聆小心翼翼的怀抱里。后背贴着对方的胸膛,肋骨被他的手掌挨着。他还是躲不开这热意,那东西一层层地全都渡到他身上去。
他心底轻叹,闭上眼睛,跌入一个混沌的梦境。
第2章 抗拒 真的不要喜欢我
薄聆坐在床边,看着陷入沉睡的江离。这人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好,双颊泛红,因为皮肤白,看着就像渗出了两团血。而且他一直在出汗,头发都被打湿。
薄聆替他测过体温了,并不算很高的温度,但江离就像发着高烧一样,形容狼狈。
他晕在薄聆怀里后就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妥当地喂过退烧药,只在睡梦里挣扎着。
薄聆看到他眉间敛起不平静的纹路,嘴唇翕动,像梦到了令他痛苦的事情。
尽管江离看上去很糟糕,薄聆还是很镇定,既不过分着急,也没有冷漠应对。他的动作和反应看上去像经常照顾人一样,旁人看了一定会觉得他可靠。
已经很晚了,第二天他还要上班,但他没有立刻离去,一直坐在床头注意着江离的动静。
四点钟时,江离的呼吸才开始变得平稳绵长了,应该是睡熟了,也没再做梦。薄聆替他再测了一次体温,动作没有一丝狎昵。确认他退烧了,才回房休息。
清晨鸟鸣声清越,活泼地“啾啾”几下,把江离唤醒。住到这里后,他便不用闹钟了,总靠着这些自然之声清醒,虽然不能每次按时起床。
他听见外边厨房的一些声音。
现在应该是七点钟左右,他知道薄聆刚起床时会喝一杯冷水,然后再洗漱出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中突然闯入了另外一个人,他清楚地了解到薄聆的许多习惯。而因为有些习惯跟他自己的重叠,他对薄聆的那种排斥感就稍微弱化一些。
比如,薄聆总会在洗完澡后拖干净地板,处理好水渍。牙膏自上而下挤,竖立在置物架上,形状永远保持漂亮。他也会及时收拾好换下的衣物和刚买回的东西,绝不让公共区域出现太多自己的私人物品。
江离感知到对方的教养良好。他掀开被子,准备起床。刚站起来,却觉得有点头重脚轻,这才记起昨夜种种。
薄聆说他发烧了,他却不信,最后又晕倒在人家怀里。
这情形实在有些难堪了。江离想不起来昨晚自己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把对薄聆的抗拒表现得那么明显。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得去道声谢谢。
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跟薄聆迎面对上,对方手里还端着一只碗。
薄聆一般不在家里吃早餐。江离陡地生出一个不太妙的预感,他开口打个招呼:“早安。”
薄聆声线清冽,友好道:“早上好。”
江离于是笑了下:“昨晚麻烦你了。我那时候情绪不太好,可能冒犯到了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理解的。”薄聆说,“你好些了吗?我煮了一些粥,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
江离预感得不错,薄聆估计是专门为了他熬粥,毕竟他发烧了。但他用着很礼貌的口吻,极大地缓解了江离可能有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