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请学号16的同学给我们讲诗词。”
下午第一节 课是语文课。在小学语文,小学加初中九年的语文学习之后,高中语文老师基本上没什么事了。这便是容若对高中老师的感觉。为了掩盖自己的无所事事,这位语文老师想出了美其名曰让学生锻炼自己实际上可以减少实质上课时间的妙计,就是每天开始上课的时候让学生上去讲解自己在课外找的古诗词。
容若的右手支撑着右腮,如同所有的下午第一节 课,他打算睁着眼睡过去。视野和头脑都一片朦胧。他的同桌是个极其认真的女生,其实也就是那天他们偷窥王晴的时候在晴妹妹旁边的那个男人婆。由于认为容若是个对她家王晴怀有轻薄之意的登徒子,这个名为奚群的女生几乎没搭理过容若。在同桌如此冷漠的情况下,没人聊天搭话,当然更加重了他的睡意。
严格地说,他根本就没留意老师讲了什么,那个十六号是个谁,又讲了什么。
当他听到“容若”这两个字的时候,正好是头从右手滑落的时候。猛地睁开眼,看见讲台边上站着的手上拿着座位花名册的语文老师正皱着眉头看着他。
容若擦了擦口水,身体还有点麻麻地,他站起来。
黑板前的讲台上站着今天主讲的十六号,黑板上写着他讲的诗,不,应该是词。容若拿起眼镜,聚焦了一会儿,看清楚那个十六号正是谢敏同学。黑板上写着:
临江仙
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容若同学,刚才谢敏同学的讲解你都听见了没?”语文老师开始打算不给容若留面子了。
“嗯,听见了。”才怪。
同学中有人忍不住笑出来。
“那你说说这首词谁写的?哪一个朝代的?”老师继续不给容若面子。
“清代的纳兰性德。”
同学中发出了轻微的骚动。看起来刚才谢敏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容若背后滴了一滴冷汗。
“容若同学的文学常识很好,难怪可以一边睡觉一边听课。”老师不无讽刺。
容若看向谢敏,后者不为所动。
一般人不是都先介绍是谁写的,背景是什么吗?难道这种东西还能作为问题?
“那好吧,你说说这首词什么意思?”
“刚才谢敏同学说过了,我就不重复了。”容若很有礼貌地说。
同学中更加放肆的笑声蹦出。
容若背后一背冷汗。
“不好意思,我才刚把这首词写上去,只是念了一遍。”谢敏笑着说。
“容若同学,今天谢敏同学刚好选了这首词,我想你既然取这个名字,那么对这个词人应该也是有很深的了解,今天就由你来代替谢敏同学给我们讲解一下。”
容若仔细回想了一下,开学的这半个月,两周的上课时间,下午第一节 课是语文课的概率是30%。每一节课,语文老师面对的都是超过三分之一的不给他面子的昏睡学生。所以,这种刁难应该来源于积恨,而并非针对于他。
老爸曾经说过,做人,永远不要做最引人注意的那个,有的时候,非要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也要尽量用一般人会用的方法解决问题。
容若吐了一口气,以极度谦卑的口吻说:“老师对不起,天气太热,我一不小心睡着了,我真的不太清楚这首词什么意思,能不能还是拜托谢敏同学讲解?再这么耽误同学们宝贵的学习时间我也很不好意思。”
看得出来语文老师非常满意容若的回答,他点点头说:“上课就要注意听,不管是老师讲还是同学讲,都要尊重人家,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坐下吧。”
谢敏开始讲解那首词。
容若知道。纳兰的词事关他老爸的浪漫,他的纠结,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谁说一定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纠结?打死他也说不出小时候因为这个名字太像女孩子而烦恼了多久。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容若不太确定的是谢敏选择这首词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目前看来,故意的成分大一些。至于他是故意要整他,还只是觉得好玩,容若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不痛不痒。
所以他瞬间就忘了这件事。
意外的是下课后同桌第一次找他说话了。
“看不出来你还念念诗词什么的嘛。”
“哪有啊,完全是瞎蒙的。刚才上课前谢敏不是讲过要讲纳兰性德的词吗?我听见就是了。”容若一副算我运好的样子。
“这样啊?”奚群半信半疑。“那老师说你取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
谢敏的讲解没有提到纳兰的字。
“我也不知道啊。”
容若抬起头,不小心就看见谢敏在窗边和吴晨聊天,吴晨和谢敏在一起的时候表情很自然,甚至比和陆易初在一起还要放松,只是不知为什么像是没睡好似的,眼睛下有很深的黑眼圈。
再转头一看,可以看见窗外聚集了一堆别班的女生,有些假装来找他们班的女生聊天,有些干脆就成团地在那儿指指点点,笑做一团。
容若忽然觉得,人长得帅,太有名气,也是有很多烦恼的。
第10章
那一天夜里,容若忽然醒来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安。他起来上了个厕所。老哥半个月前回学校去了,隔壁的灯又长久地熄灭了。容若冲了水以后,躺在床上,依然不安。
他爬起来,没有开灯,顺着楼梯摸下一楼。悄悄走到嬷的房间。
容若发现没人是在没有听到熟悉的鼾声之后。那之后他开了灯,没有人在床上。
嬷今晚七点多出门,说去听山歌戏。以往虽然也有听到十一点多回来的,但是都过了一点还没回来还一次都没有过。
爸爸妈妈都已经睡着了。
容若跑上二楼,因为没有开灯,中途摔了一交。他跑到大门,开了门,牵出他的捷安特,关上大门就往坡下冲。
嬷看完山歌戏应该都会穿过两个桥,从公交车站那儿绕回来。容若擅自这么以为,便绕了远路,从公交车站那儿绕过。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暗。
嬷就是经常看着这样的景色走回家的吗?
爸爸做生意的那些年,经常一离开家就是大半年。妈妈经常上夜班。哥哥和他不睡一个房间。他和嬷一起睡。那个时候,他晚上从来不醒。但是到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妈妈说这么大的男孩子不能老是和嬷一起睡,还说嬷早上起来下楼梯很危险,就把嬷的东西都搬到楼下去了。之后经常性的,容若会像今天晚上这样,忽然醒过来,然后悄悄地去看看嬷在不在。
容若不是个独子,平常也不是个爱撒娇的小孩。老爸说容若是个粘液质的小孩。容若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上不是小孩子应该有的样子。但老爸说那样很好,比较不容易冲动。
老爸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会在夜里这样做。
在还没有人告诉他,人是会死掉的年纪的时候,他经常听见“死”这个字。龙岩话称年纪大了以后的死就是“老”。人家说婆祖老了以后,他就没看见婆祖了;他问嬷:婆祖怎么老了就不来了?
嬷说:人老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小容若惊恐地抓着嬷哭起来,说:嬷莫老去,嬷莫老去。
嬷就对他说:人做一块儿(全部)要老去的。嬷这么老了,也很快会老去的。
嬷真是诚实。嬷从来也没想过说个什么谎。因为容若哭了一整天,嬷只好说:嬷尚未老去啊。莫哭了。
弄不清楚“还未”的意思,容若停止了哭泣。
小的时候第一次对死有印象,就是觉得死是再也见不到了。光是这一点,就很让人难过了。
后来稍微长大一点,他开始对“人都要死”这个说法产生了确信。姑婆也死了,三爷爷也死了,先前的二姨丈也死了。总有一天,嬷也要死的。然后他也要死的。
那之后他就常常想,活着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既然都是要死的,为什么还要活着呢?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死了以后全都没有了。那么活又有什么必要呢?
粘液质的儿子也能产生这样的疑问,老爸很是奇怪。
但是老爸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容若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还是不想死的。至于怕不怕死,他不知道,他还没有经历过。按他的想法,他离死亡还很远。
但是嬷已经很老了。
嬷会不会就这么不见了呢?
容若骑着单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下穿行。
容若还是怕的。
爸爸说,就算每个人都要死,活着从来没有觉得死了更好,那就是有出息了。
容若不知道活着是不是没有死了好,也许死了和活着是一样的。
就算是这样,容若依然害怕。对于他的害怕来说,死亡最大的意义依然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容若站在桥上,桥下的山歌戏团已经曲终人散了,只有一个老乐手在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二胡。
没有嬷。
他漫无目的地骑着他的捷安特,在昏黄的路灯下沿着河绕了一圈。再绕到另外一边。然后听到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