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恪己答不出来,马千家答了,“我多希望,爱丽丝只是幻想中的小女孩啊!”
第四十八章
爱丽丝生下来就得待在保温箱里,小小的,皱巴巴一团。马千家跟着忙里忙外,要不是人种不一样,差点儿就给认成爱丽丝的爹了。
“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见这个孩子,我就去死。”关乐花一句话,堵死了关静园要遗弃这个混血儿的念头。爱丽丝心脏机能不好,说不准能活到几岁。当地医院做不了心脏方面的大手术,得去北京,关静园不可能带她们去,等爱丽丝能从保温箱里出来,就带着娘仨回老家了。
爱丽丝唯一的活动范围只有家,没有出过一次大门,没有上过一天学念过一天书。像一朵终生见不到阳光的小花,在角落绽放,然后枯萎,静悄悄地,没有人知晓。
蓝眼,棕色卷发,爱丽丝长得像个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小姑娘。性格跟关乐花很像,有点内向,害羞,天真爱幻想。关藏给她讲《爱丽丝梦游仙境》《海的女儿》,她就能跟关乐花做一整天的梦。马千家跟她相处了两年,爱丽丝八岁时的一天,关藏跟他说:“马叔,爱丽丝没有呼吸了。”
小小的棺木化为灰烬,在那之后不久,马千家和关藏又送走了关乐花。将母女俩的骨灰葬在了一处。
“一辈子没有得到过一次全面的治疗,她的心脏坚持到八岁,已经算是个奇迹了。”马千家揩了下眼角,似乎并不想回忆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以后你跟关藏打听去,反正他什么都告诉你。”
严恪己噌地站起来,踢开了椅子。
“那么关藏确实因为他外公失去了母亲和妹妹——所以你更应该告诉我他外公在哪儿!”
“你觉得关藏会去杀他外公?!为什么?为了谁?为了你?之前关你打你的时候不杀,现在杀?!”马千家吼道,“你是不是自我感觉太好!”
严恪己笑了,“马千家,你是不是个傻B。关藏他妈的是为了你!是因为你出了可疑的车祸差点儿没命!”
“啊?”
“你啊个屁,你当他是半个儿子,可他把你当成唯一的爸爸!你之前说要走,难道没看到他都要哭出来了吗?”
“能做到完全隐藏一个孩子八年,我不得不说,外公您真的花了很大力气。”关藏说。
关静园睁开了眼睛,有一边已经不太好使。说道:“你恨外公。”
关藏倒有些犯难,“恨吗?我也不知道。现在连接着我和您的,是外婆,妈妈和爱丽丝的死——有,且只有这个。深重紧密,比血缘还无法割裂。”
“外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如果你好好的,关达应该都是你的。”关静园缓缓地说,他似乎累了,口水顺着他歪斜的嘴角淌下来,关藏仔细地帮他擦掉,注视着他的眼睛。
“妈妈不在了,爱丽丝不在了,我要关达做什么。”药水在输液器中一点点下落,关藏出神地看着它的轨迹。“我看到您在妈妈面前哭的时候,就决定为您好好准备一个葬礼,等到合适的时候,送您去跟妈妈见面,‘对不起’这句话,您可以当面跟她说。
“我也许不是那么恨您,但如果您死了,我会非常开心。”
关静园的呼吸急促起来,却什么都没说。
“即使您阻止我跟恪己在一起,我也没想过把这个时间提前。当然,如果恪己因您而死,那么我会毫不犹豫杀掉所有我认为该死的人,”关藏视线逐渐朝下,落在关静园的手背上,又抬头看他外公,露出遗憾的笑:“可您再怎么样,也不该动马叔啊。”
药袋即将干瘪,关藏关掉阀门,换了一瓶药。
“你以为他听到你让他跟我私奔,他会欢欢喜喜地走吗?因为你还在呀马千家!你跟他相处了十几年,都看不出来你对他而言有多重要吗?!”严恪己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吼,“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我,是你!”
“这都是你的猜测,或许言过其实了……”
“给老子地址,别他妈磨叽!”严恪己不耐烦地骂了一句粗话,揪起了他病号服的领子:“你一辈子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你以为关藏也跟你一样?!”
严恪己像一道风刮了出去,焦灼和悲伤化成乌云,将马千家团团围绕。“不会的,这孩子……没那么喜欢我。”他跟自己讲。“我,我老看着他,还管着他。”他开始给关藏打电话,一次接一次地打。没人接。马千家四处环顾,却只能看到白色的墙壁。他将手掌按在心口上,憋闷到无法呼吸。
“马叔,妈妈不在了,你会走吗?”送走关乐花之后,关藏曾这样问他。
“我不走,我答应你妈妈了,我要陪着你。”
关藏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我在这世上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也包括你,马叔。”
“——怎么会呢,我最信任马叔啊。”
“我以为马叔会理解我的。”
马千家单手捂着脸,拼命地去捶自己那条不能动的腿,如一头困兽,绝望呼号。
严恪己没来过特需病房,从住院部下了车,要穿过好几道走廊。他脱了高跟鞋,奔跑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
“我是想给他一点警告,但还没动手,只是回收了电脑。毕竟他背着我去见了那个记者,又因为你妈妈对我怀恨在心。”关静园说。“车祸是个意外。”
关藏笑一笑,“不重要,您总会动手的,不是吗?”他把手指放在输液器阀门上。“除了外婆,每一个家人离去的时候,我都陪着他——包括父亲。我听着他叫我的名字,一点点衰弱,直至无声,我想这是作为家人应该做的。”
关静园看着他的外孙,只是看着,不言语,不挣扎,愤怒和悲伤都在他歪斜的面容上消退了。祖孙俩看进对方的眼里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看见女儿嫁人,看见关藏刚出生,软乎乎的小手攥着他的食指;看见小时候的关乐花,蹦蹦跳跳,穿着小花棉袄,梳着他笨手笨脚编出来的羊角辫;他看见年轻的关怡,从刚开动的火车上跳下来,扑向他怀里。
而他看见葬礼上那有些陌生的外婆的照片,那是不久前从铁栅栏里伸出手,抓着他问“小孩小孩,你认识我吗”的老太太;他看见那些工人们戴着白花参加父亲的告别仪式,交头接耳;他看见爱丽丝要自己给她讲故事,闭上了眼睛,看见妈妈守着妹妹没有呼吸的身体,不愿离去;他看见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笑着说的:“妈妈不会离开你。”
他看见工厂倒闭,以前的高级技工在街上蹬三轮车,他的退休金和积蓄将成为关家唯一的收入来源;他看见干部来宣讲,商铺老板们窃窃私语,拿不定主意,合不合营?求不求个进步?合营是不是什么都没了?不合会不会被打倒?他看见hong卫兵砸那些资本家的门,批斗,一夜之间,老朋友老对手们死了好几个。
而他看见外公跟母亲说,“他改了,再跟他好好过日子,生个孩子吧”;他看见外公要遗弃爱丽丝,毫无动容的脸孔;他看见外公对父亲的疼爱超过了自己的女儿;他看见父亲沉默而凶狠的脸,说他“长得不像我,到底是谁的种”。
他们各自看见自己的人生,没有对错,不论对错。最后的悲喜,也无关对错,如永不相交的轨迹,从不相通,各自飞散。
“关藏!你在吗?关藏!”
拍门声与叫嚷将两个灵魂拉回现实。关静园看见他的外孙,突然地惊惶,像个小孩子,手足无措:“哎……怎么会呢……怎么办呢?完了,他要生气了。”
“cao你妈,放开我!我他妈找人!”
保安来了,外面起了争执,扭打起来。特需病房跟干部病房一样,不是一般人能住的。深更半夜,闯来个来者不善的陌生人,出事了医院怎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