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酸刻薄的青年又发话了:“长官,这里可没有下午茶给你。”
阿敏偷偷观察着瓦安冬的脸色,心一横,道:“森尔格!你,你别这么说。”
森尔格猛拍桌子,骂她:“你给我闭嘴!”
阿敏紧紧攥着自己的裙子,面红耳赤,胸脯剧烈起伏着,鼓气一般,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一鸣惊人的话,要借着这股气一股脑喷射出来,可她心里光是翻着浪,最终也没有浪头拍下,憋得脸颊通红,也没憋出一个字来。瓦安冬阴沉着脸,向森尔格走去,森尔格见状,蹭地站起来,狠狠瞪着他,认定这个资料上写着负伤严重的上校无力出击。瓦安冬站在他面前,出招迅猛,抡起胳膊便给了他一记重拳,森尔格嗷地一声惨叫,捂着眼睛蹲下身去。
瓦安冬没有负伤严重,他坠机时撞到了头部不假,不过万幸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他真正的伤病在于他的民族,病根是他身上流淌着的冬拉族血液。
森尔格捂着眼睛,趴伏在椅子上,瓦安冬冷冷瞥他一眼,转身往楼梯走去。他的背影落在那位落魄的军官眼里,顿时焕发出光芒,点亮了希文耶少校的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瓦安冬,病态地汲取着那种稀有的反抗的刺激。
餐桌上的小型战争就此收尾,蒙卡全程低压着脑袋,只有森尔格谩骂阿敏时,他健壮的肩膀才微微一颤——非常轻微,轻微到肉眼难以察觉,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是颤动的。
瓦安冬回了房间,躺在床上。他的床铺上还留着那股霉味,潮湿里带了些凉意的水汽,他觉得舒服了一点。阳台和窗户的空气彼此对流,好像萌生出一丝微弱的风,再接着,他睡了过去,睡得很沉,沉到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睁开眼睛。瓦安冬是在黄昏时分醒来的,窗外的天空是尿液一样的黄,他睡得有些头疼,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恶心,最后他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才决定爬起来。他坐起来,从床头柜上发现一部电话,他想他应该打个电话,但他不知该打给谁,自从他在老家的亲人全部在战火中去世后,他便没了可牵挂、可联系的对象。瓦安冬坐在床边,回想了好久点歌电台的号码,他不知道战争时期,电台还有没有正常上班,大概是没有的,可他们应该上班,总有些人——比如他,想听点除了密码之外的东西,比如音乐。
事实上,他不必绞尽脑汁去想什么音乐电台的号码,因为电话是坏的,听筒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瓦安冬举着听筒,一动不动,耳边除了蚊虫的嗡鸣就是蚊虫的嗡鸣。有一瞬,他甚至觉得,那嗡鸣来自于他的头颅内部,是枪林弹雨的声音。他后背的汗衫已被汗水溻湿,从脖颈下面洇出一片湿痕,仿佛在砂岩区的荒漠里,硬生生用汗水流出了一面湖泊。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是音乐的声音,具有一定的旋律,他竟然还有些熟悉。瓦安冬把听筒凑近耳朵,结果那声音并没有因此清晰起来,他挂了电话,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于是他走到了阳台上。阳台外便是树林,他走过去,起了阵风,他就又闻到了鸦片的味道,但是很淡、极淡,淡到让他以为是某种具有安神效果的熏香。
乐器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耳边——他找对了地方。瓦安冬靠在阳台栏杆上,追着声源往上看,他眼前出现了一双赤裸的脚,脚掌蒙了灰,但形状依旧修长好看,不过在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得见那人的脚掌和一点点短裤边,别的都藏在他视线的盲区里。瓦安冬听出那人吹奏的是长笛,他上学时就是这个声部的,曲子是《夏日进行曲》,也是军校的学生们常练的。斯利克的军队每次打了胜仗回来,便会在庆功宴上演奏《夏日进行曲》——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了。
瓦安冬躺在醉人的鸦片风里,微笑着在自己腿侧打拍子。他眯着眼睛,那双脚便晃在他的视野中央,他认出这应该是双男人的脚,确切地说,是双少年的脚,只有少年的足弓才有这样完美有力的弧度。继而,他想起自己还备受重用时,一日夜里,将军在会所接见他,他到时,将军刚从床上下来,在门带过去的缝隙里,他在那张红床上看到一个少年,少年身上盖着大红的锦缎,却独独漏了脚。事后,瓦安冬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是一段不真实的记忆,从理性上说,他根本无法在那样短暂、狭窄的空隙里看到那样的细节,可他又分明记得那只露在外面的脚掌上有一颗艳红的痣,那颗痣红得像是男人事后叼在嘴上的火星,是他们在军营里备受压抑的性欲。
长笛声还在继续。他脑中的画面被翻红浪,军营里的旗杆倒下来,宽阔的红旗盖在两个人的裸体上,而风依旧吹着,翻卷的边如同红浪的舌尖,舔舐着白皙脚掌上鲜红的痣。
夕阳散去,暗蓝的天空翻扣在他们头顶上,黑夜便这样将大地封闭起来。
瓦安冬盯着那双从上面垂下来的脚,心里痒得厉害,他迫切地想要擦干净那人的脚掌,再好好端详一番。这个念头直到那双脚从他头顶离开,仍然占据着他的大脑。这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了傍晚在阳台上的画面,他仰头望,看见那只干净的脚掌上冒出一颗痣,鲜红的,仿佛是蜘蛛咬出的血点,一只从床头后面的墙缝里爬出来的、有毒的蜘蛛。
第二天,瓦安冬得知那个干瘦的军官名叫希文耶——是希文耶主动向他搭的话,即使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主动跟别人搭讪的人。当时瓦安冬正准备用竹竿做个鱼竿,去小河里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有所收获,好改善一下伙食。希文耶不自然地跟他攀谈,不过没有向他详细地介绍自己,只说了个名字。
“你的手,”瓦安冬把竹竿上的线系紧,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是在战场上打坏了神经?”
希文耶缩缩手,轻轻应了一声。然后瓦安冬接着缠鱼线,他就在一边看着,瓦安冬偶尔望向他,希文耶正盯着远处发呆,感觉到瓦安冬的视线,他转过头来,手指下意识在鼻梁处推了推——当然,他推了个空。
瓦安冬问:“你戴眼镜?”
“啊,啊,”希文耶有些木讷,说,“我是个文职,文职。”他下巴上有干涸的血迹,应该是刮胡刀片刮的。蒙卡他们几个兵,每个都胡子拉碴,希文耶这样讲究,着实是个异类,尤其这样的地方无法提供给他讲究的条件,从他下巴的伤就可以看出,他甚至没有一把锋利的刀片。瓦安冬想起昨天在饭桌上,希文耶就算饥肠辘辘,也不愿去吃掉在桌面上的面包屑,心说这真是个迂腐的人。
时间过得很快,阿敏喊他们去吃午餐,瓦安冬放下鱼竿,去院子中央的水池洗手。他走出屋檐的遮挡,夏季的阳光当头浇下,瓦安冬摸摸自己头顶,短短几步路,头发已像烙铁一样烫手,他拧开水龙头,泼了些水在头脸上。他回来时,希文耶还在那儿坐着,仿佛失了魂魄,瓦安冬出声唤他,希文耶猛地一哆嗦,像是吓了一跳,接着,他神经受损的手腕又开始抖动起来。
瓦安冬开口:“我说,开饭了。”
希文耶木木地应:“哦,哦。”
瓦安冬甩着手上的水,问:“你要去洗手吗?”
他以为希文耶有些洁癖,结果他说不了,说话的时候还不安地搓着手。瓦安冬感觉他手上的白很奇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这样觉得,那白就像是涂抹上去的,但又抹得不是很均匀,像是脱色木偶的手指一样怪异。
小河是条很细的河,就在森林边缘绕了一圈,瓦安冬去钓鱼,连林子都不用进去,身后便是疗养院的晾晒场。这个季节,哪里都无比炎热,室内有室内的闷热,外面又有毒辣的太阳烤着。瓦安冬挑了个树荫,背对森林坐下。他呆的这个位置,倒是能把晾晒场一览无余,那些绳子上最多的是垂着的湿被单,别的就是内衣:男人肥大邋遢的短裤,还有女人洗得不成形状的胸罩。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色胸罩昨天就在那里,按理说,这样炽烈的日光,不过几十分钟,便可把衣服晒干,可它昨天在那里,今天在那里,或许明天还是在那里。
阳光不仅创造了暑热,还带来了影子。晾晒场的另一边,森尔格把阿敏推在墙上,他们躲在院墙阴影里忘我地接吻。阿敏没有穿乳罩,护士服下的乳房饱满得像两颗提子,自然垂下,也如果实成熟时。森尔格的手掌揉捏着她的胸部,性急地把手从她衬衫间隙里伸进去,阿敏一面仰头与他亲吻,一面解开自己胸前的扣子,森尔格抓住她,两具年轻偾张的身体紧密地交缠在一起。阿敏面色潮红,小声呻吟着,森尔格掀起她的裙子,顶起她的大腿,将她抵在墙上冲撞。男人泄过之后,阿敏喘息道:“可以多给我一点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