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9)
“真的,去不去啦?不要担搁我们,苦来些个!”
她们碰到这个刁钻古怪流氓般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的哀求他。
“要什么紧,时光还早呢,且坐下来谈谈呢。”
“这样大的风,你吃饱了老酒倒不冷,不替别人想想。”
他不容分说,一手拉住一个,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娘姨…这滑腻的手……
“几点钟了?”
“十点多钟了……”
“讲讲价钱看。”
“打茶围是打茶围的价钱,过夜是过夜的价钱,天冷哩,快些走吧……”
他们走出大世界喊两辆车子——她们两个坐一辆,他坐一辆——娘姨对那车夫咕噜了一声,车夫就把两杆子抬起来,车夫是明白的,接到了这样的客,格外跑得飞快。他以为她们的巢窟在云南路二马路一带,但是车子却向西藏路、南京路一带斜过去。他坐在后面车上,望见前面车上两个女子的头,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只觉得新奇,也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悲哀,只是头脑昏沉沉,看见道路上的人一个一个人抹过去自己在心里说:“书籍横陈的房子啊,今天要和你暂时分别一晚了。”
车子从一条门口摆着极体面的水果摊子的弄堂里穿进去,不久就到了她们的门口。
那种地方是没有什么厅堂客堂的,上楼就房里请坐,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就见了一张铜床。几面大镜子,几张大理石面子的木器,洁白的帐子和被单,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梳妆台,化妆品,月份牌,痰盂,茶具……都在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底下灿然发光,还有一阵消魂摄魄的香气。
他在床上坐下之后,面前就来了一杯热茶。她像一只小雀儿一样,扑在他的身上,“不要回去了……啊,……啊……”发疯似的撒起娇来。“好。”他被她一推倒在床上,底下的钢丝把他弹上几弹,他像一跤跌落在云雾里。
“我要吃橘子哩。”
她又撒娇起来说。
“天冷哩,吃别样吧!”
“啊,啊,我要吃哩……”
“好,”他就摸出来钱来,不多久,面前又来了一大盆大蜜橘,她就像小孩子一样跳下来抢着剥,剥得很精致的,自己吃几瓢,几瓢塞到他嘴里去。
“你姓什么?”她问。
“我姓别。”他不说姓易。
“不是的,骗人……”她听这个别字不像姓,并且上海话里面这个字常常用在坏处的,所以不相信。
“是卞呀,天晓得的。”
“噢噢,姓卞,姓卞……”
“你姓什么?”他问。
“我姓金。”
他知道她姓金,叫老五,是苏州人,但是苏州话说得不大像。这也怪不得,她们无论哪里人总自称苏州人的。
“为什么吃酒呀?吃得这样多,”她好像劝告的样子。
他听了这种话,这种声音,这种慈爱的声音,除开他的母亲以外,他毕生没有听见过,他的心里惨然起来。
“唉!唉!我难过………我吃了酒好过一点……”
“什么难过啦?不要难过,我欢喜你。”她又爬到他身上,把个细腻的面孔贴过去,把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去……鲜花才放似的嘴唇,鸡心般的嫩舌……他四肢已经乏力,只听她把自己当作一只小猫一样去安排,他知道自己反而占了她的地位,而她却正立在自己的地位上。当时他明明知道这种感情是两面做出来的,暂时的,是钱买得来的,但是竟好像熟识已久,正是亲爱到说不出来的时候,他竟把她当做一个最知心最体贴,能够解除他的忧患的朋友,心里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告诉她……然而他说不出,说出来了她又怎样知道这些苦处呢,她也能陪着你伤心吗?他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在那里转,眼眶里竟滚出眼泪来了,但是这眼泪他不愿意被她看见,趁她不用心,赶紧抹去了。
这时候后面房间里又来了几个客人,从说话上可以辨出其中几个是北方人,一个却是广东人,并且从声音上又可以推想他们的身材都是高大的,听得他们在那里问老七哪里去了,又听得娘姨回答说,“大世界去了。”又听得他们叫人到大世界去找老七回来,本来很清静的房间里,顿时嘈杂起来。
同时老五就丢了他,到后房里去招呼他们,前房来了三个女小孩,算是来服侍他的,她们的面颊上都起了一层鼻涕被风吹干而变成的壳,但是也都会倒茶剥橘子的,并且也竟会扑到他身上来,他没有事做,就要她们每人叫他一声。
“姨夫!”第一个叫,他摇摇头。
“爹爹!”第二个叫,他骂道:“岂有此理”。
“妈妈!”第三个叫,他笑了起来。
老五去了半天半天不来,忘记了他似的,他只听见她的细声音混在几种大声音里面,他又像受了一种轻侮,要想发怒,而一面又想这样发怒太不体贴她了,只好把怒气遏住,仍然和三个小孩子打混。
过了一会,听得老七回来了,后面房间里,又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几个人要打牌了,在那里议论后面的房子太小,要和前的客人换一下房间,在这时候老五就走过来了。
这件事又使他知道了一点规矩,原来那地方的客人互相换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先由老五叫他仍然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而后拿一幅围屏来遮了他。在那彼此不相见的一屏之隔中,后面的客人到了前房,前房的客人就到了后房,但是竖在他旁边正有一面大镜子,他从那镜子里也看见了那几个客人的状貌,果然是三个身材高大,相貌魁梧的军官一类的人物。
他到后房时,前房就一片声音把麻雀牌撒在台上,洋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的光景,老五来了,她已脱了裙子,外面的皮袄也脱了。上身穿着一件水红的棉紧身,底下一条黑湖绉大裤脚管裤子,这样的颜色与打扮他虽然不喜欢,而穿在老五身上却又似乎相称的,于是他们横身在床上,很甜蜜地各人想些话来谈着,并且一粒蜜枣从老五的嘴里到了他的嘴里。
“睡觉吧,”老五说。
“好”。那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打了开来,他的身体便被吞了进去,……雪一般白的皮肤!蛇一般滑的肉体!芝兰一般香的气息!……
这也很奇怪的,这里面的情形竟超过他幻想之外,无论老五怎样竭力安排他,他心里头毫不会起一点特别的作用,所感觉到的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也不气喘,也不心跳。犹如做着一件极普通的事,如他每天到学校里去上课时一样,结果只把一只手臂做了老五的枕头,他的身体被她的四肢包围着,浑身热得要出汗。
床面前一架时钟敲着两点钟的时候,他的酒意也渐渐地减退下去,抬着眼睛望望帐顶,似乎这件于他很新奇的事也曾经已经做过了的,帐子外面一盏雪亮的电灯,仍然在发着它热烈的光,忽然有一缕呜咽声隐隐约约被他听见。他以为是老五在那里哭,而这哭声却分明在帐子外面,他掀起帐子看,外面另外一个女子伏在茶几上,她的背皮一上一落地动着,非常哀切似的,前房的打牌声音仍然在响着,不过没有老七的声音……妈呀!妈呀!……这哭声吵醒了身边的老五。
“老七,半夜三更有客人在这里,哭什么?”老五抬开眼睛来说。
“小娼妇!你当心你的骨头!”前房忽然多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她像咬牙切齿下死劲地骂。
“规矩也不懂,老子来受你的气,操娘!”前房的客人发脾气,接着一块洋钱拍的一声着在台上。
“你的脾气发给哪个看,明天不把你撕破十七八片我不信!”前房的中年妇人继续着骂。
“尿眼泪这样多,去呀!去呀!”老五骂。
“我的场面没有你好,吃这行饭的人都是要场面好看的,哦哦……”老七还是呜咽着。
“……”
“……”
他越发睡不着了,他很同情于老七,但是没有他可以说的话,他只能劝劝身边的老五:“看我面上,不要骂她,苦来些个!”其实这种极平常的吵口并不用他担着心,等她们吵得疲乏了,也就自然而然的静了下去,都不做声了,老七也过去了,并且大家吃起粥来了。